朱绍文禁不住暗暗佩服起了这位名叫张三禄的老艺人，照ั他这样，天作下来，岂不是能足足挣够二三十吊铜钱？时下斤白面十几文，这笔收入该又能买下多少斤面？养活多少个人？真真是好手段！可见作艺的也有人才。正思谋间，忽觉得有人在他的肩膀头上轻轻拍了掌，回头看时，才发现竟是从小在同个学房长大相互拜过把子的盟兄颜朝相。
约莫半个ฐ时辰，被称做“相声”的段笑话打住了，叫好声中，就见成把的铜子雨点似的落到เ圈子里，渐落渐密，会儿工ื夫，大概便有了五六吊钱。老者口个谢字，司空见惯般单腿弯曲拜向四方。
“开宗明义，通俗易懂ฦ，不赖！”奕誴赞道，隔过几段又接着往下看去：
或说些君圣臣贤千载盛，或讲些父慈子孝门昌。
或说些夫和妇顺ิ歌宜室，或讲些弟忍兄宽悔门墙。
或说些朋友之交联体，或讲些师徒之ใ道教同堂。
或说些文官武将怀忠勇，或讲些志士愚人别圣狂。
或说些士农工商各守分，或讲些渔樵耕牧不同行。
或说些高僧明道修行好，或讲些才子佳人情意长。
或说些怨女痴男空抱恨，或讲些义夫节妇永留芳。
或说些风花雪月实堪赏，或讲些剑佩琴书趣不忘。
或说些离合悲欢真世业，或讲些喜怒哀乐本天良。
或说些红炉暖阁称豪富，或讲些白屋寒门耐苦伤。
或说些酒肆茶坊恶习气，或讲些花街柳巷๕好风光。
或说些礼ึ义廉耻修德业，或讲些盗邪ิ滛惹祸ຖ殃。
还有那锦上添花雪里送炭，不过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好话之中必掺着趣话，他呕得那古板之人都笑断ษ了肠。
“写得实在是不错，够了传神！”奕誴问道：“只不知这词儿配上弦子八角鼓，能唱不能ม唱？”
“差不大离儿，前几天奴才和小妹还试着唱了遍呢，倒也上口。要不要听我给您哼几句儿？”阿彦涛๙随手将八角鼓递给了允歌。
奕誴赞赏地看了她眼，“你也通五音六律么เ？太好了，哪天闲在了，烦你去我家里唱上几段成不？对了，我新近在米市胡同看好了处宅子，等搬过来，离你这儿就近多了。”
“这还不是您发句话的事？能伺候您老人家让您老人家高兴，是我们当奴才的福分。”阿彦涛说道。
奕誴拿过允歌手中的八角鼓，抚摸着那花纹斑驳的蟒皮鼓面说道：“这玩艺儿光会唱还不行，八角鼓不是件普通的打击乐่器，它是咱们满人的种独有的创造，我想考考你，有关它的讲章你懂ฦ吗？”
允歌嫣然笑，“只知道大概其，还请王爷指教。”
“我问你，这八个ฐ角八面鼓墙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我大清正黄正白正红正蓝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八旗。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你再看，鼓墙上的海ร棠孔中各串有三个小铜钹，这又是什么意思？”
“三个铜钹即代表三个ฐ固山，与八面鼓墙联系在起，就是满八旗蒙八旗汉八旗的二十四个固山。”
“这根用以勾手的铜签子又象征什么เ？”奕誴将鼓面朝下翻过来，只见内里嵌着根不足寸长磨得光光亮亮的锥形铜钉。
允歌心平气和侃侃言道：“这小东西称作‘独霸干戈’，取马到เ成功征伐必胜之ใ意；又称‘永罢干戈’，意在四海宁靖天下太平。”
“说得好！”奕誴手腕调，飒然抖起了鼓下悬垂的杏黄鹅黄两条长长的线穗，问道：“再来问你最后个知识，这又是什么เ？”
“预示托天洪福，国泰民安，谷秀双穗，五谷丰ถ登！”允歌由不得提高了自己的声调。
“好个ฐ才貌双全的奇女子！”五王爷不禁挑起了大拇指，“老阿，想不到啊，令妹称得上是女中ณ之豪杰！说到这儿，我想问问，她许配了人家没有？如果有了主儿也就罢了，如果现今还待字闺中，过后，五爷我必出面为ฦ令妹仔细寻找个如意的郎君！”
“哎呦，这可是她的福分，奴才先在这儿谢过王爷了！”言出行随，阿彦涛已匍匐在地。
允歌怨艾地看了哥哥眼，半晌，只得不情愿地也跪了下去
这几天，朱绍文直住在鬼子母庙里，庙里的住持和尚志真是他的发小朋友。自从被父亲盛怒之下赶出家门，他刻也没有停止了思考，现下已๐没有了任何退路，只能ม去求嵩祝班的李宝成师傅收留自己。这里距离李师傅的住家杨梅竹斜街只有步之遥，出北口往东拐弯儿就能ม看到เ他家的院门，然而，他几次走到门口却又退了回来，他不知道等待着他的究竟是何种命运。终于，在这天上午，他硬着头皮迈进了门槛。
这是个路南仄逼的小四合院，共住着三户人家，南屋的两间房闲着，李宝成家四口占据着其中的三间东房。
“李师傅在家吗？”他犹犹豫豫地站在当院喊了声。
耳尖的叶儿听到朱绍文的声音，如鸟儿般欢欢势势从屋里跑出来，连声地叫着哥，上来便拉住了他的手，“哥，你把我们都忘了吧？要不怎么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们？我爹整日价念叨你，说还没好好谢谢你这个ฐ恩人呐。身上的伤好利索了没有？走几步，动动胳膊腿儿让我看看。要不是娘身边离不开人，我早就跟爹要地址去看你了”话似滚珠，气不歇，令朱绍文插不上嘴。
“快别ี这么说了，若论恩，你爹才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要不是那天”朱绍文尴尬地躲闪着，“这会儿有我没有我还两说呢。”
说话间，李宝成已迎候在台阶上，言未发，看着他俩，手摸着光亮的脑แ门，饱经沧桑的脸上带着丝微笑。
朱绍文欲上前跪拜，却被他抢先步扶起来，操着明显的山东口音说道：“你这是干什么？事情都有个前因后果，不因着救我家叶儿，还轮不上我去救你呢，听我的，从今天起，咱谁都不许再客气了，两ä下扯平了。”说罢，转过脸对站在他身后的个汉子吩咐道：“你还藏着躲着干什么เ，还不快来见过朱秀才。”
这时，朱绍文才看清，尾随李宝成闪出来的是个三十四五的小个ฐ子男人，相貌长得很是粗陋，生着麻麻坷坷的张饼子脸，秃秃的眉毛几乎看不出痕迹，双不大的眼睛笑便成了两道缝，脑门上布满了刀痕般的皱褶。
朱绍文上前打了个千儿，“敢问老兄贵姓？”
那人紧ู忙还了礼ึ，笑嘻嘻说道：“这会儿还没到年下，这‘跪’就先省了吧。贱姓孙的就是本人。”
朱绍文时没有反应过来，“台甫是——”
“咱不盖房，也用不着‘抬土’。”那人继续开着玩笑，话里透着风趣诙谐，“我娘生下我时，见了我这副丑样儿，即时就给我起了名儿，叫个‘丑子’。打这儿，三十多年咱直没取过大号，朱秀才就将就着叫我孙丑子吧。”
李宝成嘿嘿笑，“他是我徒弟，也是梨园行的，唱丑的。”
朱绍文这才知道，眼前站着的就是那ว天晚上为ฦ了救自己伤了脚的人，赶忙拉住了他的手，“丑子大哥，恕我眼拙，时没能认出你来，为ฦ了我，你我能猜想得出，这些日子你上不了台，家人是怎么熬过来的”说着，眼睛里便闪出了泪花。
李宝成摆手，“都是自家兄弟，用不着说这些个。”
行人进了屋，朱绍文递上了手里拎的礼包，便去隔壁房里探望叶儿的娘。只见老太太气色已然大好，有个年轻女子背向着自己坐在床头，正手端着药碗匙匙地喂向她。那女子身穿着葱黄比甲，下着月白的百褶长裙ำ，双未曾裹过的天足穿着宝蓝色的缎面绣花鞋。与叶儿的衣装相比，不像是家人。
那女子蓦地回了下头，令朱绍文大吃惊，嘴张了张，几乎就要将“允歌”两ä个字喊出来，他发现，这女子与阿彦涛阿二爷的妹妹长得太像了，就仿佛两个人是从同个模子里扣出来的般，那ว脸型，那眉眼，竟毫无二致，只是仔细看上去神情中少了些文气与灵慧，多出了几分世故与成熟。
“姐，”叶儿唤了声，“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救了我的朱先生。”
由此，朱绍文才知道眼前这女子便是李师傅的大女儿枝儿。
枝儿撂下药碗站起来，双手敛衽行了个礼，说道：“朱先生，我妹妹的事多亏你了，我们全家老少都感你的大恩呢。”
朱绍文听出来，她的声音语气也竟然与允歌有着几分相似，内心真真惊叹了造物主ว的神奇。他对着老太太安慰了几句便告辞出来，见叶儿已手端着碗刚ธ沏好的热腾腾的香茶在堂屋里等着他了。
众人分宾主落座，彼此寒暄番๘，就听朱绍文嗫嚅地说道：“李师傅，我，我今日”
见此，李宝成爽快地说道：“有话尽管说嘛，不用吞吞吐吐，在这儿的都不是外人。”
“我我想”朱绍文真的不知该从哪儿说起。
“朱老弟今日该不是到这里提亲的吧？要不怎么这么难以启齿？”孙丑子小眼眯说道：“听我师父说过，你尚未婚配，至今仍独身人，确实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叶儿喜欢你，这我们谁都看得出来，可她的岁数实在是小了点儿，师父他老人家不好开口，我就替他说了，我师父和师娘的意思是——”
“孙大哥，可别乱ກ说。”朱绍文急忙打断ษ了孙丑子的话，无奈之下，只得直言道：“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只想拜李师傅为ฦ师入梨园学艺，求李师傅俯允！”说罢，站起身双膝弯跪倒在地。
在座的谁都没料到朱绍文会说出这席话来，惊愕得李宝成张着嘴半天没言语，“这这是为ฦ的什么？你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干吗偏要往俺这下九流里钻？难道说从今往后你就不打算再考了？这么เ做你爹他能答应？快起来，我担不起这沉重啊！”
“你老人家千万别有什么เ顾虑，也千万不要多想，绍文决心已定，只求您能开恩收下我这个徒弟！”朱绍文坚持跪着。
“先起来，坐下，听我说。”李宝成嘬了下牙，思虑重重地说：“也罢，今儿我什么都不问了，想必日后你也能点点跟我讲明白。可你知道不？唱戏苦啊！街面上有句俗话听说过没有？‘鹌鹑戏子猴，注定要发愁’，别看我们这帮人成天价在台上有说有笑有打有闹的，装ณ完了神又装鬼，可哪个心里不存着肚子苦水？按照朝廷旧ງ日的规制，戏子划在贱籍，这贱字你难道不懂？啥叫贱籍？那就是贱人贱才贱皮贱肉贱骨头！这你可要想好喽，入戏门再难回头！唱戏的难啊！我这里有句艺谚，说是‘三年易考文武举，十年难成唱家’，从打乾ດ隆五十五年高朗亭率第个徽班进京，至今小七十年过去了，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四大戏班，统共又出过几个余三胜几个程长庚？你个半路出家的生虎子，又哪年哪月才能唱响唱红唱出点名堂？就说我吧，唱了多半辈子戏，至今不还是个大龙套？丑子他登台也十几年了，你让他自己说，挣的那点儿钱又够全家人吃几顿窝头？这你更要想好喽！”
“师父，”朱绍文已๐然改了口，“您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您放心，我不求名二不求利，这辈子，只愿跟在您和丑子哥的身边，干干净净做人，老老实实唱戏。”
李宝成为难了，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心里别着个扣，想不清楚朱绍文究竟犯的什么劲，竟像是走火入了邪魔？许久，又说道：“这些都行。可是绍文，就算我同意教你，皮簧行当繁多，分的是末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小八贴九副十杂，讲究的是唱念做打，你自小没溜过嗓子，没翻过跟头压过腿，你又能ม学哪行呢？”
“这我也想好了，小时候我跟胡同个ฐ练把式的师傅学过几招，至今下腰劈叉也还行，再者，我自觉嘴皮子还算利索ิ，就让我跟丑子师兄做伴，跟您习学丑行行不？您相信我，我会下功夫的！”
此时，李宝成再也无言可对。
叶儿在旁急得什么似的，摇晃着父亲的胳膊乞求道：“爹，你就答应了吧，朱大哥入了行，咱们和朱大哥从此就是家人了。难道，您还信不过他？”
孙丑子见师父仍未言语，遂插话道：“朱老弟，你可别小看了我这唱丑的，知道不，丑分文丑武丑两工，武丑如时迁杨香武类人物，需要有打小练就的童子功，要会蹿高跃矮打旋子翻跟斗ç，你成吗？文丑又分袍带丑方巾丑茶衣丑老丑婆子丑好几种，光靠口齿伶俐插科打诨不成，不是跟你显摆，文丑身上也得有功夫，讲究屈膝蹲裆踮脚耸肩，哪样差了也上不了台。”
此刻，只听院子里有人高声问道：“朱绍文朱大哥在这儿吗？”
朱绍文手扒门框向外看去，见来人竟是阿彦涛阿二爷，不知怎么竟寻到了这里，遂紧ู忙跑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说道：“自打上次二闸分手，心里总在惦念着您，别来无恙吧？好生奇怪，您又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