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说："嗳，金有嫂，你家里放着个ฐ先生，要是书再念不好，难为情的呵!"ิ她把金有嫂推，笑着跑了。
金根去找顾冈写了好些张字块，"门""桌"ิ"椅""缸"，都是屋子里有的东西，他拿去贴在那件东西上面。大家都挤在顾ุ冈的房门口，看他挥笔。月香也走过来，踮着脚๐站在人背后张望着，只手臂围在金有嫂脖ๆ子上。
"今年还没下过雪，"月香说，"乡下怎么样？下过雪没有？"
月香提起今年的天气。她像是有心打岔，金根想。也许她不愿意让人家尽着取笑他们，不爱听人家说他们要好。他突然心里阵痛苦。
他们也曾经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听过，但是很少全部告诉别ี人，因为这或者会使别人疑心他们的媳妇的贞操成问题。人家不免有丝疑ທ惑，也说不定那些兵最后还是找到了她，他们家里的人为了面子关系，只说是没有找到她。
时间年年地过去，渐渐地大家都知道，金有大概ฐ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他母亲对于这件事变得非常敏感，无论什么人说话的口气里彷佛说他已经死了，她立刻๑大发脾气。现在已经是七年以后了，家里又损失了只猪媳妇在院子里俯身伏在木桶的边沿上，抽抽噎噎在寒风中哭泣，她就高声骂着媳妇。
“你哭些什么เ？”她质问着。“好好的嚎些什么丧，就快过年了，也不怕忌讳！妳公公和我，老是老了，还没死呢！等我们死了妳再哭不迟！”
这是唯的次，金有嫂完全不听话，仍旧恣意地啜泣着。
那老妇人终于恼怒地叫喊着，“不许再哭了！他没死也要给妳哭死了！妳是不是要咒死他，妳好去另外嫁人？”
金有嫂无端地受了冤枉，心里十分难受，哭得更响了。
那ว老妇人突然再也忍不住了，也涕泗滂沱起来，大声叫唤着，“我狠心的儿呀！这些年了，连封信都没有！狠心的孩子呀！你再不回来，要看不见我喽！我还能再等多少年呀？”
“好了，不要说了，”老头子说。“今天顾ุ同志在家里，”他轻声提醒她。
“你怕什么？那还是从前和平军干的事。是和平军把他拉了去的。”
“打完了战，不是有许多和平军都给收编了？他要是还活着。也说不定他在国民党那边当兵，”老头子说。
谭大娘吓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是这样，那ว他们就是反革命家属了。但是她不久就又抖擞精神，老着脸说，“谁知道呢？也说不定他给共产党掳了去，当了解放军了。那我们就是军属了。我们也该拿到เ半只猪，四十斤年糕。”
“说的都是些什么เ疯话。”谭老大不屑地喃喃说着。“想吃肉吃年糕，都想疯了！”
第十三章
猪只和年糕大清早就挑到村公所去了。家里的房子彷佛空空的，凄凉得很，就像刚嫁掉个女儿样，辛辛苦苦好容易把女儿忙出门去了，心里不免惘然若失。月香这天上午直没有心肠做事，老觉得没着没落的。等等金根还不回来，就到隔壁去打听谭老大回来了没有。
“还没回来呢，”谭大娘说。她伸过脸来轻声说。“我叫他记着要笑嘻嘻的，担子挑进去的时候不要愁眉苦脸的，你好给也是给，恶给也是给。你愁眉苦脸的，白丢了这些东西还落不到个ฐ好字。”
“谁说不是呢。”月香叹了口气。“我就担心金根那撅脾气，他定想不通。”
她们闲谈了会，等候着男人们回来。
“我就怕他又去当棉袄赌钱去了，”月香担忧地说。“他这向老是心不定，想往外跑。我还是上茶馆去趟吧，去瞧瞧他在不在那儿。”
“妳别自己去找他。要是他真在那儿赌钱，给妳抓住了，当着这些人，他面子上下不去，又要吵起来了。还是让阿招去吧。”
月香喊阿招没有人应，到处找着也找不到她。
“这小鬼，”月香说。“我看见她跟在她爹担子后头走。看见吃的东西就像苍蝇见了血样。定跟着那年糕直跟到เ庙里去了！”
她们正在院子里说话，谭老大忽然兴奋地奔了进来。
“快关门！快关门！”他说。“快闩上！孩子们呢？都在家里？你们快上屋里去！”
“怎么了？看你慌得这样。”谭大娘说。
谭老大闩上了院门，转过身来轻轻说了声，“闹起来了。”
“怎么เ？”
“金根呢？”
“得了，别提金根了！金根这脾气呀──我早就说他总有天要闯大祸！刚才在那儿秤年糕，是王同志说了声，说他斤ภ两不足，这就嚷起来了。别ี人呢也是不好，也都跟着起哄，这事情就闹大了。幸亏我跑得快，扁担箩筐可都丢â了。”
月香急得眼前发黑。“大爷，你看见阿招没有？”
谭老大的动作突然冻住了，然后他伸出只食指来指着她。“喂，妳还不快点！快去把她找回来！跟着她爹直跟到เ庙里去了。”他又颠三倒四起来，抱怨着。“才闩上了门又得开门！待会儿你们回来了还又得开门！”
月香飞奔着朝关帝庙跑去。她的心轻得异样，完全是个空白，个空空洞洞的东西吊在半空中。她老远的就可以看见那粉红色的墙，听见那嗡嗡的人声。她笔直跑进去，进了庙门，大殿前的院子里坦荡荡的个人影子也没有，满院子的阳光，只听见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啁啾作声。但是突然有个民兵从东配殿里冲了出来，手里绰着只红缨鎗，那撮红缨在风中蓬了开来。那ว简直是像梦境样离奇的景象，平常只有在戏台上看得见的，而忽然出现在正午的阳光下。月香站在那里呆住了，眼看着他在她身边冲了过去，从庙门里出去了。
她三脚两步奔上石级，向那暗沉沉的大殿里张望着。个人也不看见。她急忙转过身来，又跑出庙门。这次她可以听见那闹轰轰的人声是从慎大木行那边传来的。那木行被政府征用了，现在是政府仓库。她朝着那方แ向跑去，大喊着“阿招！阿折！”
那ว木行是座低低的平房，白墙上写着八九尺高的大黑字，“慎大木行”，但是自从被政府征用之后，那四个大黑字用水冲洗过了，变成大片的灰色墨团团。大群人黑压压的挤在它门口。
“阿招，回去吧！回去吧，阿招爹！”她叫喊着。
两个民兵在人群的边缘上挥动着红缨鎗，他们也在喊。“大家回家去吧！好了好了，大家回去吧！”
“我们要借点米过年！”人丛里有个ฐ人喊着。
“这样好的收成，倒饿着肚子过年！”
“借点米过年总不犯法！”
“什么借不借？是我们自己้的粮食！”
人声倏起倏落，她也听不出来哪个是她丈夫的声音。她感到เ种奇异的兴奋，竟使她忘记了她的忧虑，使她不好意思再叫喊着“回去吧。阿招爹！”
“老乡们！”片喧嚣中可以听见王同志的声音在叫喊。“你们有话好商量！有什么问题我们大家来解决！大家先回家去，我保证──”扁担砰砰地撞门的声音淹没了他底下的话。
个孩子吓得呜呜哭起来了，月香立刻尖声喊着“阿招！阿招！”面就向人堆里挤去。
“妈！妈！”阿招大喊着。
民兵开始挥动长枪与木棒，到เ处有人挨着了下，痛楚地叫出声来。咒骂声“他妈的！要出人命了！”彷佛带着种诧异的口吻。
扁担继续撞着门，“通！通！通！”那暗红色的小板门吱吱呀呀响了起来，然后轰通声倒了。
“老乡们！大家冷静点！这是人民的财产！人民的财产动不得的！”王同志嚷得喉咙都嘶哑了。“我们大家来保护人民的财产！”
只扁担在他脑后重重的捣了下，他惨叫了声，在人丛中倒了下去。临ภ时赶了来的几个带鎗的民兵开始劈劈拍拍放起鎗来。群众本来蜂拥着向仓库里挤去，现在就又拚命向外挤，喊声震天。但是事实上还是屋子里面比较有掩蔽些，所以仍旧有部ຖ份人继续向里挤，倒更加堵在门口不进不出。
带鎗的民兵退后几步，扳着鎗托子重新装子弹。
“妈的，你再放鎗，再放鎗──老子今天反正不要命了──”许多人乱哄哄叫喊着拥上前来，夺他们的鎗。
“快上房去，你们这些浑蛋，”王同志已经又挣扎着站了起来，在人丛中ณ狂喊着。他是打惯游击的。“上房去，爬在房顶上放鎗！”
“妈！妈！”阿招继续叫喊着，声调平扁，永远没有丝毫的变化。
“阿招！阿招！”阿招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是月香挤在人堆里，步也挪动不了。在那噩梦似的剎那ว中ณ，就像是她们永生永世隔着个深渊互相呼唤着。
王同志把小张同志的鎗把抢了过来。他那ว勤务兵已经慌成团。王同志把鎗夺到手里，抵在自己的胯骨上，向人丛中盲目地射击着。他很快地重新า装上子弹，又射击了通。人堆里被他杀出条血路来。许多手抓住他的衣服，但是他抡起那ว支鎗来左甩右舞，总算冲了出去。他脸上青块紫块满是伤痕，脑后涔涔地流下血来，帽子也丢了，身上的制服也撕破了，倒拖着支鎗狂奔到庙里，回到他住的西配殿里。顾ุ冈刚巧ู在他房里。出事的时候，顾ุ冈正在这里写“光荣人家”的红纸条。现在他苍白着脸站在书桌后面，彷佛落到了陷阱里样。
“他们哪儿来的鎗？”他颤声问。
王同志没有回答，颓๙然倒在张椅子上，把鎗横架在膝盖上；他那油腻腻的棉制服向上拥着，他把下颏埋在他那ว饱满的胸脯里。
“你受伤没有，同志？”顾冈这时候才想起来问他。
“我没有什么，”王同志无精打彩地答应了声。
“他们怎么有鎗，”顾冈恐怖地轻声说。
王同志冷淡地看了他眼。“那是我们的民兵在那里保卫仓库。”
“哦。”顾ุ冈时倒窘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远处的闹嚷嚷的声音已经静了下来，但是仍旧ງ可以听见间歇性的鎗声。王同志把他那ว条毛巾从腰带后面抽出来，揩擦着脸上与颈่项上的汗珠。
“我们失败了，”他沉重地说。然后他又重复了遍，就像他还是第次说这话。“我们失败了。”
顾冈没有作声。
“我们对自己的老百姓开鎗，”王同志惘惘地说。
顾冈避免朝他看，心里想着他现在太紧ู张了，大概自已并不知道犯了多么เ严重的错误。虽然仅只是时意志薄弱，信仰发生了动摇，承认共产党是失败了，严å格地说来也就是叛党的行为，即使事情隔了十年八年，在任何整肃运动里都可以被人提出来检举他的。他现在虽然还没有想到这点，迟早总要想到的。只有个人听见他说这话。他不免要想消灭掉那唯的证人。他职位虽然低，至少在这村庄里面他的权力是绝对的。在这样的集体屠杀里，多死个人又有什么เ关系？
王同志突然站起身来，他膝盖上架着的鎗喀啦嗒滚下地去，把顾冈吓得直跳起来。
“定有间谍，”玉同志喃喃地说。他转过脸来向着顾冈，脸色忽然兴奋活泼起来，眼睛也很亮，但是虽然对顾冈看着，显然并没看见他。“定有间谍捣乱ກ。不然群众决不会好好的闹起来的。得要澈底的检查下。
第十四章
民兵到เ镇上去报告区政府，路上经过周村的时候，曾经带信给村干部ຖ。干部ຖ们就到村子里去挨家通知，叫大家提高警惕，看见可疑ທ的人立刻去报告。有若干“反革命”在逃，可能是朝这个方向来了。
他们说得很不仔细，但是真实的消息不久ื就漏了出来，村子里沸沸扬扬，大家都在传说着谭村出了事。金花听见了非常担忧，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她自己้家里有没有受影响。
那ว天黄昏的时候，她到เ溪边去汲水，挑着担子走下石级，双眼睛始终呆呆地向对岸望着，她娘家的村子在对岸。她心不在焉地把双肩膀微微侧，只水桶就沉到水里去；再把身子扭，水桶就又上来了，装得满满的。天渐渐黑了，柔和地盖罩下来，罩在那更黑暗的小山与丛林上，只有那溪水是苍白而明亮的，条宽阔的银灰色。
只石子飞过来打在她背脊上。
“小鬼，”她咕哝了声，没有转过身去。在村子里，大家仍旧称她为ฦ“新娘子”，孩子们常常在她后面跟来跟去，和她闹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