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改期间，谭老大家里也曾经住过知识份子，所以他们也习惯了，相当镇静。他们很小心，决不敢向客人道歉，说吃得不好，房子不好，也不说"同志是上海ร下来的？"向习惯总是说"由城里下来"，但那是错误，仿佛表示ิ城市的地位比乡村高。
有个民兵小张同志，是王同志的勤务员，挑着顾冈的行李，气喘喘地从后面赶了上来。顾冈似乎ๆ觉得他在这情形下，不能不和他极力争夺，想把行李抢下来，自己搬进去。小张同志又不肯放弃，两人路扭打着，挑担子的脚步歪斜，几次差ๆ点栽倒在地下。
另店柜台上刀刀的草纸堆积如山靠门却悬空钉着个ฐ小玻璃橱，里面陈列着牙膏牙粉。牙粉的纸袋与发夹的纸板上，都印有五彩明星照ั片，李丽华周曼华周璇，个个都对着那空的街道倩笑着。不知道怎么，更增加了那ว荒凉之感。
有爿吃食店，卖的是小麻饼与黑芝麻棒糖。除这两项ำ之外，柜台上还堆着两叠白纸小包，看不出是什么เ类的东西。有人来买了包，当场就拆开来吃，原来里面包着五只小麻饼。柜台上另外叠纸包，想必是黑芝麻棒糖了。——不过也许仍旧是麻饼。
阿招喜欢和她的姑母跳跳蹦蹦玩着。然后，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他们吃的仍旧是每天吃的那种薄粥，薄得发青；绳子似的野菜切成段段，在里面飘浮着。金根非常愤怒，喉咙里简直咽不下去。他默默地吃着，突然咋塔声把碗放了下来，走到院子里去吸旱烟。
开始下雪了。极细小的点点雪花，起初只有映在那黝黑的山上才看得见。然后渐渐的可以看见那雪白的天上现出无数的灰色细点子，缓缓下降；金花说她得要动身回去了。月香叫她等等，说那雪下不长的，等雪停了再走。但是她仿佛有点坐立不安。过了会，她又站起来要走。
"ิ姑姑你别走！你住在这儿别走了！"阿招拉着她的衣襟不放手。
"月香笑着说，"你不放姑姑回去，姑夫要打上门来了！"金根把他那把橙黄|色的大雨伞拿了出来，粗暴地塞到เ他妹妹手里。
"你们自己้不要用么？"ิ金花这样说着的时候，不朝着他看，倒向她嫂嫂望着。
月香再三说他们随时路过周村，可以带回来。他们送她出去，送到大路上，两个女人合撑把伞，金根跟在后面。但是还没走到เ村口，他突然转身回去了，句道别的话也没有说。
雪不久ื就变成了雨。江南的雪常常是这样的。月香回来的时候没有打伞，到เ家，正忙着找了块布，擦干衣服头发，金根已经对她嚷了起来。
"叫你给我们好好煮顿饭——又是那稀里光当的米汤！要不是妹妹在这儿，我真朝你脸上摔过去！"
"天天不就是吃的这个！妹妹又不是客！
"她难得来次，连饭都不让人家吃饱了回去！"
"ิ你这人就是这样不讲理！也不想想，她来了就特为吃得好些，人家还当我们大天吃得那么เ好。日子过得那么富裕，问我们借钱，倒有脸个ฐ子也不借！"ิ
金根沉默了会，终于说，"她不会多我们这个心的。"
"就算她不多心，也保不定人家不多心。她回去告诉她男人，还不家子都知道了！"
"她不会跟人说的。"ิ
"要是我，我不会不告诉你的。"
他无话可说了。
雨天的下午，房间里非常阴暗闭塞。潮湿的布鞋发出股子气味来。金根走过去往床上倒。躺了会，他突然坐起来，把那ว打满了补钉ล的旧棉被卷卷了起来，往肩膀上背，站起来就走。
"你干什么？"月香叫喊了起来。"你上那儿去？"
"我去当了它，打点酒来吃。"ิ
"你发疯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揪住那棉被。"这么冷的天，要冻死了！"
"死就死，这种日子我也不要过了！"
"准听见过这样的事——这样的数九寒天，去当棉被！这要不冻死才怪！"
"我去推牌九去，赢了钱再把被窝赎回来，这总行了！"ิ
"暖哟，你饶了我吧！"她喘着气说。
她拼命往这头拉，拉不过他，她又急又气，眼泪流了脸。他突然把手松，别ี过身去不理她了，仿佛厌烦透顶似的。她噗突声往部泥地上坐。然后她爬了起来，把被窝也拾了起来，面哭泣着，面把被窝抖落着，抖掉了灰。"他到เ底要我怎么เ样？"她想，"我们自己饿得半死在这里，倒要我借钱给她，帮着养活她婆家那ว些人？"
她翻来覆去对自己้这样说看。不这样，就无法激起自己的怒气。因为虽然是她有理，她不知道为什么เ，心里却有些惭愧。他似乎非常苦闷的样子，使她看看有点担忧起来。晚饭后，她很旱就去睡觉，把那床被窝紧紧地裹在阿招和她自己身上。后来金根上床的时候，想把那ว棉被拉过来点，盖在自己身上，但是她紧紧地攥住不放，说，"你用不着盖！你不怕冷！"
他把那被窝使劲扯，差点把她和孩子都拖翻在地上。然后她非常诧异——他竟声不响着吹灭了灯，和衣躺下来。仿佛被窝盖与不盖，完全置之度外了。
他这样躺着，很久很久ื没有睡着。很想翻过身去抱着她，既然喝不到เ酒就用她来代替，用那温暖的身体来淹没他的哀愁。但是他自己心里觉得非常羞惭，因为他的贫穷，无用。他想起那些老笑话，说个穷人，饿着肚子还要去缠着他的老婆，被老婆奚落顿。也许她也会嘲笑他的。将近午夜的时候，她确实知道他睡着了，方才把棉被分半给他盖上，又在黑暗中ณ摸索着，给他把被窝塞塞紧。于是他在睡梦中伸过手臂去拥抱着她，由于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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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农会里通过项ำ决议：在新年里，各村都要去给四乡的军属拜年，送年礼。每家摊派半只猪，四十斤ภ年糕，上面挂着红绿彩绸，由秧歌队带头，吹吹打打送上门去。每家军属门上给贴上张纸条，上面写着"光荣人家"，贴的时候再放上通鞭炮。
家里没有养猪的人家，就折合现钱，此外还有买爆竹的钱，每家都要出份。限定了个日子交付，但是日期早已过了，大家还点动静也没有。在开会的时候，致举手赞成这提议，当时大家明明知道谁也没有力量执行它，然而都举ะ了手。现在他们大家都观望着，看别人打算怎么เ样。农会主任和他的妻——也就是妇联会主任——分别召集大会，又去挨家访问，个别说服，但是仍旧毫无效力。王同志不得不家家去催。到了金根家里，他说，"谭金根，你是个劳动模范，村子里的积极分子，你要起带头作用才对。我们要把这件事当作个任务来完成它。这实在是个ฐ政治任务，有政治意义的。这你总该知道它有多么เ重要！人民解放军的家属，我们应该照顾ุ的。没有人民解放军，你哪里来的田地？从前的军队专门害老百姓，现在两样了，现在的军队是人民自己的军队。军民家人！"
金根仍旧坚持着说他拿不出钱来，也没有米做年糕。"我们已๐经吃了两个ฐ月的粥了，"他说。
月香听他的口气太短促，近于粗暴，她着急起来，赶紧ู岔进来仔细讨说他们的艰难困苦，用种哀怨的口吻娓娓说来，说上大篇。
"ิ家有家的难处，"王同志微笑着说。"可是你看看别的村子里——他们过的日子不见得比我们强。他们照样还是非常踊跃的给军属采办年礼，谁也不肯落后。难道我们比他们不爱国？"他把只脚提起来，踩在板凳上，像是预备舒舒服服地长谈下。
但是金根口咬定没有钱也没有米。王同志笑了，说，"ิ我知道你也实在是为难，大家都是祥，各有各的难处，不过至少你们比别人还好点。你的女人直在城里做工。你们两个人都生产，家里人口又少，负担轻。别的不说，就光说吃的，你们也比别ี人吃得好些。"
金根不由得紫胀了脸。王同志这话，当然是指着那次被他看见他们在那里吃干稀饭，那还是月香刚ธ回来那天。金根知道那都是自己้不好，那天都是他闹着定要吃饭，吃饭，结果被王同志看见了。他越是恨自己，越是羞愤交并，时竟失去了自制力。"王同志，"他大声叫喊起来，"你出去问问大家，我们每天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些事情，谁瞒得了谁？——米汤里连点米花都看不见！饶这么着，我们的米都已经快没有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心里就像滚油煎æ的样！"ิ
月香拼命阻止他，不让他说下去。王同志倒并不介意，仍旧笑嘻嘻的和他辩论下去。王同志于这类的工作，实在是熟极而流，即使头顶地，脚朝天，倒站在地下，也能够滔滔不绝他说下去，说说好几个ฐ钟头，毫无倦容。
他们的争论其实可以无限期地进行下去，永远得不到结论，因为他们各说各的，等于两条平行线，永远没有接触之点。金根只管诉穷道苦，王同志并不理会他那套，只拿大道理来晓喻他，说他对军属应当负起责任来。
"你当然有你的困难，我知道。不过不要太强调你的困难，"王同志和颜悦色他说。"眼光放远点！"
"眼光放远点！我们开了春就没得吃了！到时候叫我们怎么เ样？有大锅饭给我们吃么？"
王同志虽然有无限的耐心，提起"ิ大锅饭"，不由得脸色变。乡下直有这谣言，说要强逼大家把粮食充公，在个公众的大灶上做饭给大家吃。农民对于"大锅饭"ิ这样东西向感至恐怖，然而现在大家饥饿到个ฐ地步，竟由恐惧变而为憧憬了，因为在他们的想像中，这可能是种政府救济的方แ式。
"你们这些人哪，要是把眼睛望在自己้田地上，加把劲努力生产，要比梦想着大锅饭多好得多！"王同志厉声说。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就像脸上少了样东西，不知道是少了个鼻子还是眼睛，看上去很异样，使人有种恐怖之ใ感。
"王同志你不要听他胡说，"月香气急败坏地说。"ิ今天也不知怎么，犯了牛脾气，也是因为ฦ前两天跟我闹别扭，想要当了被窝去赌钱喝酒，是我拦住了他，没让他去，到现在还在那儿跟我呕气。"
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去理她。"过了春荒还有夏荒，"金很大声嚷着，"等不到秋天，我们都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王同志拍着桌子叫喊着，"谭金根，你这种态度非常不对！我对你算得耐心的了，也是看你从前还肯努力。我看你简直变了！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拖你的后腿？"ิ
他当然是说月香。月香这时候已经不在旁边了，她悄悄地溜到了床背后去，随即又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件东西。她内心的挣扎使她脸上胀得绯红，但是她向王同志步步走过去的时候，始终带着微笑。"王同志，我这儿有点钱，是他不知道的。请你带了去给我们买爆竹，买半只猪。他不晓得我有这钱。我也就剩这点了。"ิ王同志就像没听见样，继续的拍着桌子向金根叫喊着。他让她站在旁้边等了许久；金根向她瞪着眼睛看看，仿佛恨不得把她当场打死。
最后王同志终于转过脸来望着她，冷冷地说，"你早ຉ为什么不说？口日声声说个钱也拿不出。对自己的政府都这样玩弄手段。现在的政府是人民自己้的政府了，你们这些人到什么เ时候才觉悟呵！还是这样不坦白！"
"是的，是我不好，王同志。他是真的不知道。是我瞒着他留下的点私房钱。"
"四十斤ภ年糕，快点做好送了去——至迟后天早要送到。你要好好的跟他谈谈，纠正他的思想。他今天这态度非常不好。"
月香送王同志出去，送到เ院子外面，站在大门口看着他走进另人家。她突然觉得阵疼痛，头发被人把揪住了，往后面拖。金根连接几个耳刮子，打得她眼前发黑。她拼命挣扎着，闷声不响地踢他，咬他。她没有叫出声来，怕王同志没有去远，或者会听见。
但是金根不管这些，面打，面就高声骂了起来，"算你有钱！算你有钱！老子不希罕你那几个ฐ臭钱！我正在那儿说没有，没有，你那儿就捧出来了，当面给我打嘴！不是诚心跟我捣乱ກ，下次再要，我看你拿什么出来！害死人！今天下揍死你，我不是人养的！"
他下手那样重，月香虽然极力忍着，也哇的声叫了出来，谭老大走过来劝解。谭大娘也来了。自从上次和月香吵架，被老头子打了顿，她这些天都没有和月香交谈过。但是她今天也跑过来劝架，因为ฦ她向来是个热心人，无论谁家出了什么岔子，永远有她在场。而且这是件愉快的事，眼看着个敌人饱受羞辱，也就像自己那ว天样地当众被羞辱。
"好了好了，金根！"ิ谭老大连声说。"有话好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好男不与女斗ç！好了好了，金根！别让王同志听见了！"谭大娘最后这句话实在有点失言，等于火上浇油。也许她是有意的。
"少拿王同志来吓唬我！"ิ金根越发拳打脚踢起来。"ิ今天非揍死她不可！让她上妇会报告去！我不怕！"老夫妇俩好容易把他们拉了开来。金根气烘烘地从大门里走了出去。
"这金根就是脾气不好，"谭大娘说。"别处受了气来，不该拿老婆出气。"ิ
月香句话也不说，蓬着头坐在地上抽抽噎ດ噎哭着，嘴角涔涔地流下缕血来。谭大娘把她搀到屋子里去，她面朝下向床上倒，伤心地大哭起来。
谭大娘也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夫妻打架是常事，你也犯不着跟他认真。夫妻没有隔宿仇的。"然后她俯下身来凑在月香耳边低声说，"也不是你们家的事。我们比你们还要吃亏。我们那只猪还不是送给他们了。要钱，我们拿不出来，叫我们去问亲戚借。你媳妇不是有个ฐ妹子嫁在镇上么？——他妈的，什么都知道！现在她到镇上去找她妹子去了。要是借不到钱，又不知道怎样。"她叹了口气，弯下腰来。掀起衣角来擦眼睛。"ิ唉！不容易呵，今天过不到明天！"ิ月香只是伏在床上，哭得两只肩膀耸耸的。她哭得天昏地暗，仿佛她被泥土堵住了嘴，活埋在座山底下了，因为金根不了解她。
第二天他们天亮就起来，磨米粉做年糕。古老的石磨"咕呀，咕呀"响着，缓慢重拙地，几乎是痛苦地。那ว是地球在它的轴心上转动的声音悠长的岁月的推移。
磨出米粉来，又春年糕，整整忙了天。到了晚上，他们把张桌子搬到院子里来，板桌中ณ心点着支蜡烛，大家围着桌子站着。金根两只手搏弄着只火烫的大白球，有只大西瓜大，他哈着腰，把球滚来滚去，滚得极快，唇上带着种奇异的微笑，全神贯注地在那上面，仿佛他所做的是种最艰辛的石工，带有神秘意味的——女蜗炼石，或是原始民族祀神的雕刻๑。
他用心盘弄着那炽热的大石头，时而劈下小块来，掷给下首的月香。月香把那些小块搓成长条，纳入木制的模型里。他从容得很，放了进去再捺两捺，小心地把边上抹平了，还要对着它端详会，然后翻过来，在桌面上拍，把年糕倒了出来，糕上就印上了梅花兰花的凸纹，桌上有只旧洋铁ກ罐，装着罐胭å脂水。她用支五板鹅毛扎成的小刷子蘸了胭脂水，在每块年糕上随意地点三点，就成为三朵红梅，模糊地叠印在原有的凸凹花纹。阿招闹着要由á她来点梅花，她说也会点，但是桌子太高了，她够不着。
年糕终于全部做好了，搬到屋子里去，叠得高高地晾干它，大家忙着去数共有多少条，计算着斤两，院子里冷清清的，支红蜡烛点剩半截，照着那桌子上空空的，就剩下那只乌黑的洋铁ກ罐，里面用水浸着块棉花胭脂。
月香走过来把那ว块水淋淋的红色棉花捞了出来，在她的腮颊和眼皮上阵乱擦，然后把手心按在脸上，把那红晕抹匀了。
"不犯着白糟蹋了，"她自言自语他说，很短促地笑了声。她把孩子也叫了来，给她也浓浓地抹上脸胭脂。那天晚上她们母女俩走来走去，都是两颊๐红艳异常，在灯光下看，似乎ๆ喜气洋洋的。倒的确是种新年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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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色还只有点蒙蒙亮，村子里倒已经有许多人在那ว里杀猪了。远远地听着，牠们那声声尖锐凄厉的长鸣，就像有人在那里狂吹着生锈的警笛。
有猪的人家今天都杀猪，预ไ备给军属送年礼。在早晨九点钟左右，谭老大也把他的猪赶到เ门外的广场上。村子中央有这样个凹陷下去的广场，四周用砖石砌出高高的平台，台上筑着房子。概都是白粉墙的房尾，墙上被雨淋出条条灰色的水痕，深块浅块，像凄凉的水墨画。
“别在外头杀，”谭大娘跟出来叨叨着。“还是在自己院子里好。外头人多口杂，万有不吉利的话说出来。就快过年了。也要图个ฐ吉利。”
“不相干。又不是杀了自己吃。”谭老大无精打彩地说。“要是真讲究这些。还得点起香烛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