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监诏了？”冯劫对邻座的右丞相冯去疾低声句，见冯去疾已经点头站起，遂霍然离座拱手高声道，“好！老夫与右丞相监诏。”两人走到李斯面前，对着铜匣深深躬。冯去疾肃然站定。冯劫上前接过了诏书铜匣，放置在了今日特设在帝座阶下的中ณ央位置的丞相公案上，对旁边肃立的冯去疾点了点头。冯去疾面对大臣们高声句道：“诏书外制无误。”显然，这是报给所有大臣听的，是说该诏书的存放铜匣与封匣白帛以及印鉴等皆为真实。之ใ后，冯劫拿起了案头备好的文书刀，割开了带有朱红印玺的白帛封条，原先被封条固定的支细长的铜钥๓匙赫然呈现眼前。冯劫拿起钥๓匙，打开了铜匣。旁边冯去疾又是声通报：“匣制封存如常，启诏。”冯劫拿去了最上层的张小铜板，又拿去了层白绢，这才捧起了个ฐ带有三道铜箍的筒状物事。旁边冯去疾高声道：“尚坊特制之羊皮诏书，开诏。”冯劫大手顺，两道薄片铜箍便滑落在了匣中ณ。冯劫展开了黄白色的细薄羊皮，眼未看便肃然举在了冯去疾眼前。冯去疾仔细打量片刻，高声通报道：“始皇帝ຓ手书，印玺如常，宣示诏书——！”冯劫遂将诏书翻过，点头，高声念诵道：“朕若不测，李斯顾命善后，朝会，启朕遗诏安国。诏书完毕。”
“两公监诏，秉公护国，何难之有哉！”李斯有些不悦了。
“谁说酒了？此乃健身药茶，顿子失算也！”姚贾朗声大笑。
“目下不宜饮酒，足下失算了。”顿ู弱的惊喜倏忽消失了。
飓风初起之时，入梦酣睡的甲士们便在凄厉的牛角号中裸身跃起，嗷嗷吼叫着向行宫城堡奔拥而来。巡ำ狩大将杨端和赤裸着上身，紧紧抱着棵大树连连大吼发令。光膀子甲士们立即挽起臂膀，结成了个ฐ巨大的方阵，在阵阵惨白的电å光雨幕中ณ齐声嘶吼着“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老誓，激溅着泥水跳向了城门洞开的行宫。
山川呼啸中，大陆泽畔的雪白沙滩骤然卷起了道道白色巨เ龙，弥天而起的白沙尘雾片刻间便湮没了方才还灿烂闪烁的残月朗星，大湖林木行宫整个ฐ陷入了混沌黑暗之中。日间浓荫可人的湖畔森林，在飓风席卷中ณ激荡出连绵不断的长啸。行宫城堡内外，顷刻问天翻地覆。骑士营地的牛皮帐篷被片片连桩拔起，张张牛皮件件衣甲â满天飞旋，怪异得如同陷入了黑色大蝙蝠群的洞窟。城门箭楼的串串军灯噼啪炸响着破裂，倏忽飞入了无垠的高天暗夜之ใ中ณ。驱赶蚊虫的坑坑艾草篝火扫上天，火星连绵如漫天飞舞的流萤，又于顷刻间杳无踪迹。城门箭楼的黑丝大纛旗狂暴地撕扯着拍打着又粗又高的旗杆，终于，大纛旗裹着粗壮的旗杆猛烈晃动着轰然翻倒。那ว面以帝国功业交织成的“秦”字大旗轰隆隆张开飘起，在高天狂舞阵，突然不偏不倚地正正覆盖了皇帝ຓ寝宫的屋顶ะ。所有的灯光都在飓风中ณ熄灭了，唯有皇帝寝宫的片红光闪烁着，恍如叶孤舟上的渺渺桅灯在猝不及防的风暴中，天空滚过阵阵惊雷，天河开决暴雨白茫茫瓢泼而下，沙丘行宫顿ู成片汪洋。横亘天际的电光骤然划ฐ破长空，声炸雷撼天动地，片数百年老林齐刷刷拦腰而断。树身燃起的熊熊大火中，可见条粗长不知几许的黑色大蟒在凌空飞舞中断裂成无数碎片，散落抛撒到雨幕之中，狰狞的蟒蛇头颅ๅ不偏不倚地重重砸在了陀螺般旋转的李斯身上
老臣蒙恬启奏陛下：长城合龙大典之日，突逢特使捧诏九原，赐老臣与监军皇长子扶苏以死罪自裁。皇长子悲怆迷乱，老臣莫知所以，故冒死复请：臣自少年追随陛下，三十余年致力国事效命疆ຆ场，深蒙陛下知遇之ใ恩，委臣三十万重兵驱除匈奴之患，筑万里长城以安定北边。陛下尝使皇长子少时入军九原，以老臣为ฦ督导重任，辄委老臣以身后之事。臣每思之ใ，无时不奋然感怀。何时不数年，皇长子正在奋发锤炼才德俱佳之际，老臣正在整肃边地之ใ时，陛下却责老臣与皇长子无尺寸之ใ功无匡正之力，赐老臣与皇长子以死哉！老臣死不足惜，皇长子更欲奉诏自裁é。然，老臣为大秦新政远图计，强阻皇长子不死，并复请陛下：扶苏皇长子深孚天下人望，正堪国之大统，今卒然赐死，陛下宁不思文明大业之传承乎ๆ！宁不思天下边患之ใ泛滥乎！老臣直言，陛下素า常明察烛照，然亦有万暴怒之ใ误，当年逐客令之ใ误陛下宁忘哉？陛下明察：老臣可死，秦之将军若天星斗；扶苏不可死，秦之后来雄主唯此人耳！老臣唯恐陛下受人惑乱ກ，时失察而致千古之恨，故强固复请，敢求免扶苏之死，并明立扶苏为太子，以安定大局。陛下果然明察照准，老臣可当即自裁，死而无憾矣！陛下若心存疑虑，愿陛下召老臣咸阳面陈，或复明诏，老臣当坦陈无讳。
草原长风送来阵阵鸡鸣时，蒙恬搁下了大笔。
原本，蒙恬尚打算给李斯信，请李斯设法匡正皇帝陛下之ใ误断，然终于没有提笔。在满朝大臣中，蒙恬与王翦李斯渊源最深。王氏蒙氏李氏，既是最早ຉ追随秦王的三大栋梁人物，也是帝ຓ国时期最为显赫的三大功勋家族。虽说李斯ั因吕不韦原因多有跌宕，入庙堂用事的时间稍晚，但若以秦王问对为开端，则无疑是秦王早已谋定的庙堂之才。而无论是王翦还是李斯，都是少年蒙恬为少年秦王发掘引荐的。蒙恬的竭诚举才，大大改变了蒙氏家族素不斡旋人事的中立君子之风，使蒙氏家族不期成为秦王新政集团的“制弓鱼胶”。然则ท，蒙氏声望日隆的同时，也有着常人难以体察的难堪。
这种难堪，恰恰来自于李斯方面。
在帝国三大功勋家族中ณ，蒙氏兄弟与王氏父子坦诚和谐，其笃厚的交谊与不自觉的默契，几乎是水|乳|交融的。王翦年长，对君对臣对国事，都有进退斡旋๙之ใ思虑，故在以年青奋发之士为主ว的秦国庙堂重臣中，颇显世故之风。然则，蒙恬与王翦交，却始终是心底踏实的。因为，王翦秉性有种无法改变的根基——对大事绝不让步。也就是说，王翦对非关大局的小事不乏็虚与周旋，然对关乎ๆ邦国命运的大事，身为大臣的王翦却是最为强硬的。这点，王贲犹过其父。当年的灭赵灭燕大战，王翦都曾与以秦王为ฦ轴心的秦国庙堂决策有过关键问题上的不同决断ษ，每次王翦都坚执不变；灭楚大战更是如此，秦王可以不用老臣，唯用老臣，便得以老臣决事。王翦可以等待，但王翦绝不会退让。这便是蒙恬与王氏父子相交之ใ所以心底踏实的根本原因。蒙恬确信，若王翦王贲父子任何人在世，甘泉宫之ใ谜都会迅速揭开，甚或根本不会发生。王翦大哥，或许迂回些，或许平稳些，但终归不会听任佞误国。若是王贲兄弟，则会毫不犹豫地强行进见，谁敢拦挡，王贲的长剑会确定无疑地洞穿他的胸膛。天赋王氏父子于大秦，大奇观也。灭六国之中，王翦打了所有的大仗长仗，提举国之ใ兵与敌国经年相持，几乎是非王翦莫属。而王贲则ท打了所有的奇仗硬仗疑难仗，飞骑旅驰驱万里，数万之众摧枯拉朽，每战皆令人目眩神摇，雷电之战几无人可与王贲匹敌。战风迥异，政风也迥异。王翦对于国事，可谓大谋善虑，极少关注非关总体之政务。王贲则恰恰相反，从不过问大局，也不谋划大略，只醉心于将件件交给自己的政事快捷利落地办好。王贲以将军之ใ身而能居三公太尉之职，非独功勋也，亦见才具也。当然，论根基才具甚或功劳，蒙恬做太尉，似比王贲更适合。然则ท，蒙恬对王贲没有丝毫的嫉妒，反倒是深以此为皇帝ຓ用人之明。若为ฦ太尉，蒙恬岂有北却匈奴之大业绩哉！此刻，蒙恬念及王氏父子心头便是阵阵悸动，国难在前，无人可与并肩，殊为ฦ痛心也！上天早丧王氏父子于大秦，莫非果真意味着天下将有无可挽回之ใ劫难么เ？
蒙恬与李斯的来往，却有着种难以言说的隐隐隔膜。
与王翦相比，李斯的斡旋缺乏种深层的力度。在蒙恬的记忆中ณ，李斯从来没有坚持过什么。无论是长策大谋，无论是庙堂事务，李斯即或明确地申述了主张，只要有大臣力反对，李斯都是可以改变的。当然，若是秦王皇帝持异议，那李斯则ท定会另行谋划，直到君臣朝会致认同为ฦ止。与李斯交，谈话论事从来都很和谐顺ิ当，可在蒙恬心头，却总有种不能探底的隐隐虚空感。蒙恬是同时结识李斯与韩非的。蒙恬更喜欢孤傲冷峻而又不通事理的韩非，无论与韩非如何争吵得面红耳赤，蒙恬还是会兴冲冲地捧着坛酒再次去纠缠韩非。根本原因只在处，韩非胸无城府，结结巴๒巴๒的言辞是团团透明的火焰！后来，当蒙恬看到韩非子中ณ解析防术的几篇权谋论说时，几乎惊愕得无以言说了——能ม将权术阴谋剖析得如此透彻，却又在事实上对权术阴谋窍不通，人之神异岂能言说哉！虽然如此，蒙恬还是喜欢韩非，尽管他后来也赞同了杀韩非韩非与李斯ั，是两ä类人。在蒙恬看来，李斯生涯中ณ最耀眼的爆发便是谏逐客书，孤身而去，义แ无反顾ุ地痛陈秦政错失，举ะ扭转了刚刚起步的秦国新政濒于毁灭的危境，可谓乾坤之功也。也是从那时开始，李斯ั奠定了朝野声望，尤其奠定了在入秦山东人士中的巨大声望。应该说，这是李斯ั人生中唯的次坚持。可是，蒙恬从李斯ั后来的作为中，却总是嗅出种隐隐的异味：谏逐客书并非李斯ั之ใ本性强毅的体现，而是绝望之时的最后声呐喊。在帝国文明新政的创制中，李斯ั确实淋漓尽致地挥洒了大政之才，堪称长策伟略之大手笔。李斯领政，所有大谋长策之功皆归皇帝，所有错失之误皆归丞相府承担，极大维护了皇帝ຓ陛下神圣般的威แ权声望，你能说李斯ั没有担待？然则ท，蒙恬却分明地体察到，他对李斯的那ว种隐隐感觉，王贲也有。那ว是次军事会商，蒙恬说到了李斯的主张与秦王致，王贲的嘴唇只撇了下而已。王贲句话也没说，此后也从来没有在蒙恬面前说起过李斯。虽然如此，仅仅是这撇嘴，蒙恬却明白地感受了王贲的心声。越到后来，蒙恬对李斯ั的这种不安的感觉便越是鲜ຒ明起来。震慑山东复辟的大政论战中，皇帝ຓ对六国贵族的怒火显而易见，李斯便立即提出了“以法为ฦ教，以吏为ฦ师”的焚书令，后来又坚执主ว张坑杀儒生；其时，李斯对回到咸阳襄助政事而反对震慑复辟过于严苛的扶苏很是冷落；李斯明知直沉默的蒙恬也是扶苏之ใ见，却从未与蒙恬做过任何磋商凡此等等，蒙恬都深觉不可思议。以他对李斯ั秉性才具的熟悉，李斯为ฦ政不当有如此铁ກ血严å酷之风。然则，李斯ั时间如此强硬，强硬得连皇帝陛下都得在焚书令上只批下了“制曰可”三个字的宽缓决断ษ，而不是以“诏曰行”的必行法令批下。李斯ั如此强硬，实在是个匪夷所思的突兀变化，蒙恬难以揣测其中缘由，又因不欲牵涉扶苏过深而不能找李斯坦诚会商，这道阴影便始终隐隐地积在了心头不知从何时开始，蒙恬与李斯的来往越来越少了。甚或，在朝的蒙毅与李斯的来往也颇见生疏了。事实上，蒙恬从军，李斯ั从政，相互交织的大事又有太尉府，大政会商之ใ实际需要也确实不多。然则，这绝非生疏的根本原因。生疏淡漠的根本，在于李斯对扶苏与蒙氏兄弟的着意回避，也在于蒙氏兄弟对这种着意回避的或多或少的蔑视。蒙恬为此很感不是滋味，可时找不到เ合适的时机与李斯ั叙说。
在这难堪仍在继续的时日，蒙恬从蒙毅的只言片语中ณ得知：皇帝大巡狩之前，李斯的心绪似乎很是沉重。蒙毅揣测，定是王贲临终时对皇帝说出了自己对李斯的评判，而皇帝ຓ定是对李斯有了些许流露。蒙恬相信蒙毅所说的李斯的郁闷沉重，但却严厉斥责了蒙毅对皇帝的揣测。蒙恬坚信：皇帝ຓ绝不会疑ທ忌李斯ั，纵然有所不快，也不会流露出足以使李斯突感压力的言辞来。这不是皇帝有城府，而是皇帝有人所不及的大胸ถ襟。果然如此，李斯ั郁闷沉重又能来自何方
蒙恬没有为此花费更多的心思，纵然百般思虑，依然团乱麻。这便是蒙恬，料人多料其善，料事多料其难，凡事举轻若重，筹划尽求稳妥第。唯其如此，蒙恬不善防，又很容易将简单之事趋向繁难复杂。此刻，蒙恬的思忖便是各方兼顾：首先，是不能拉扶苏与自己共同复请，而要自己单独复请，以使皇帝对扶苏的怒气不致继续；其次，是自己的复请书又必须主要为ฦ扶苏说话，而不是为自己้辩护；再次，自己复请期间，必得设法保护扶苏不出意外事端；再再次，当在此危难之ใ际，既ຂ不能牵涉蒙毅，也不能ม牵涉李斯，不能与两ä人互通消息，更不能请两人襄助；毕竟，自己้有可能触犯皇帝，也有可能ม触犯秦法，牵涉蒙毅李斯于国不利，于蒙毅李斯本人也不利。
霜雾弥漫的黎明时分，九原幕府的飞骑特使马队南下了。
清晨卯时，蒙恬将复请书副本送到了驿馆特使庭院。阎乐看罢复请书，沉吟了好阵方แ沉着脸道：“蒙公欲我转呈皇帝ຓ，须得有正印文书。”蒙恬淡淡道：“上书复请，不劳足下。老夫是要特使知道，九原之行，足下要多住些许时日了。”阎乐突然惶急道：“蒙恬，你敢拘押本使么！”蒙恬冷冷道：“老夫目下无此兴致。只是足下要自家斟酌言行。”说罢大踏步径自去了。
阎乐望着蒙恬背影，时心头怦怦大跳。阎乐此刻已经很明白，这件事已经变得难办起来，难办的要害是蒙恬。这老蒙恬久ื掌重兵，他不受诏你还当真无可奈何。然则，此事也有做成的可能。此种可能ม在于两个根本：则是蒙恬依然相信皇帝陛下在世，此点最为要害，否则切都将面目全非；二则是扶苏远不如蒙恬这般强硬，若扶苏与蒙恬样强硬，只怕事态也是面目全非。有此两ä个根基点，大事尚可为之ใ，阎乐还值得再往前走走。
“禀报特使，监军行辕无异常，扶苏昏睡未醒。”
正在此时，阎乐派出的随监吏回来禀报消息了。随监吏者，随同“罪臣”督导诏书实施之官吏也。秦国法政传统：举凡国君派特使下诏，特使有督导诏书当即实施ๅ之ใ权；若是治罪诏书，则ท特使必得亲自监察以诏刑处置，事后将全部情形上书禀报。依此法政传统，阎乐่此来为特使，自有督刑之权。然则情势有变，“罪臣”不奉诏而要复请等待重下诏书，特使便有亲自或派员跟随进入“罪臣”官署监察其形迹之权，此谓随监。蒙恬扶苏何许人也，威แ势赫赫甲士重重，阎乐่深恐自保不能，当然不会亲自随监两家；故，只各派出两ä名随行文吏随监两府。如此依法正常之随监，蒙恬扶苏自然不当拒绝。清晨来向阎乐่禀报者，便是随监监军行辕的名随监吏。
吏员说，监军行辕戒备森严å，两名随监吏只能外内；外边人在辕门庭院，只能在两层甲士间转悠；进入内室的他，只能镶嵌在四名甲士之间守候在扶苏寝室之外；寝室之ใ内，只有两ä名便装剑士与名贴身军仆位老太医。吏员说，直到四更，扶苏寝室尚有隐隐哭泣之ใ声，天将拂晓之时哭声便没了；之后老太医匆匆出来片刻，又匆匆进去了，出来时两ä手空空，进去时捧了包草药；至于清晨，扶苏寝室仍无动静。
“清晨时分，蒙恬未去监军行辕？”阎乐目光闪烁着。
“没有。在下揣测：行辕动静，司马会向蒙恬及时禀报。”
“扶苏有无早ຉ膳？”
“没有。在下揣测：日夜，扶苏水米未沾。”
“好！你随我来。”阎乐招手，将那个ฐ随监吏领进了特使密室。
片时之后，随监吏带着个须发灰白的老吏匆匆出了驿馆，到เ监军行辕去了。阎乐่的谋划是：对蒙恬无可奈何，索性示ิ弱放手，以示对功勋大臣的敬重，如此或可麻痹蒙恬不找特使纠缠；对扶苏，则要攻其迷乱之时，绝不能放松。
监军行辕的随监吏刚走，大将军幕府的随监吏便回来禀报了。幕府随监吏说，大将军幕府尚算礼遇，他们两人只能在正厅坐待，蒙恬或在庭院转悠，或在书房操持，他两ä人律不能ม跟随不能近前，夜无事。如此情形阎乐早已料到，听罢只问了句，方才蒙恬回府没有？随监吏说没有。阎乐立即吩咐随监吏回幕府探查，蒙恬究竟到何处去了？午膳时分，幕府随监吏回报，说裨่将王离于大约个时辰之前进入幕府，与蒙恬书房密会片刻，两人已๐经带支马队出幕府去了。片刻之后，阎乐่着意撒在城外的吏员禀报说，蒙恬马队向阴山大营去了，王离没有起出城。阎乐阵欣喜，心头立即浮现出个新的谋划。
秋日苦短，倏忽暮色降临。
初更时分，阎乐打出全副特使仪仗，车马辚辚开抵监军行辕。护卫司马拦阻在辕门之ใ外，拱手赳赳高声道：“末将未奉大将军令，特使大人不得进入！”阎乐脸平和脸正色道：“本使许大将军复请，已是特例。本使依法督诏，大将军也要阻拦么？”护卫司马道：“特使督诏，业已有随监吏在，特使大人不必多此举！”阎乐亮特使的皇帝ຓ亲赐黑玉牌道：“本使只在庭院督诏片刻，纵使大将军在，亦不能抗法！若足下执意抗法，则本使立即上书陛下！”护卫司马道：“现武成侯正在行辕，容在下禀报。”说罢匆匆走进了行辕。片刻之后，护卫司马大步出来拱手道：“特使请。”
朦胧月色之下，大庭院甲士层层。阎乐扶着特使节杖，矜持地走进了石门。年青的王离提着长剑沉着脸伫立在石阶下，对走进来的阎乐丝毫没有理睬。阎乐上前拱手道：“陛下以兵属武成侯，武成侯宁负陛下乎！”王离沉声道：“足下时辰不多，还是做自家事要紧ู。”阎乐่不敢再硬碰这个从未打过交道的霹雳大将王贲的儿子，挥手吩咐随行吏员摆好了诏案，从案头铜匣中捧出了那卷诏书，字字地拉长声调念诵起来，念到“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时，阎乐่几乎ๆ是声嘶力竭了。诏书念诵完毕，阎乐又高声对内喊道：“扶苏果为忠臣孝子，焉得抗诏以乱国法乎ๆ！扶苏不复请，自当为天下奉法表率，焉得延宕诏书之实施乎ๆ！”
“够了！足下再喊，本侯剑杀你！”王离突然暴怒大喝。
“好好好，本使不喊了。赐剑。”阎乐连连拱手，又挥手。
依着法度，诏书云赐剑自裁，自然是特使将带来的皇帝御剑赐予罪臣，而后罪臣以皇帝所赐之剑自裁。那日因蒙恬阻挠，未曾履行“赐剑”程式，扶苏便被蒙恬等护送走了。以行诏程式，阎乐此举合乎法度，谁也无法阻挠。虽则如此，阎乐่将皇帝御剑捧到เ阶下时，还是被王离黑着脸截了过去，递给了身后的监军司马。阎乐还欲开，王离却大手挥，四周甲士立即逼了过来，阎乐只得悻悻去了。
次日清晨，当蒙恬飞马赶回时，九原已๐经在将士哭声中天地反复了。
在城外霜雾弥漫的胡杨林，王离马队截住了蒙恬。王离泪流满面，哭得声音都嘶哑了。王离说，阎乐่的赐剑直在司马手里，他也直守护在扶苏的寝室之ใ外；夜半之时，阎乐่的随监老吏在寝室外只喊了声“扶苏奉诏”，便被他剑杀了；分明寝室中没有动静，军仆与太医直守在榻侧，两名便装剑士直守在寝室门口，可就在五更鸡鸣太医诊脉ำ的时候，长公子已经没有气息了；王离闻讯飞步抢进，亲自揭开了扶苏的丝绵大被，看见了那柄深深插进腹中的匕首王离说，惊慌失措的太医在扶苏全身施救，人没救过来，却意外地在扶苏的贴身短衣中发现了幅字迹已经干紫ใ的血书——
抗命乱法，国之大患。扶苏纵死，不负秦法，不抗君命。
蒙恬捧着那幅白帛血书，空洞的老眼没有丝泪水。
直到血红的阳光刺进火红的胡杨林，蒙恬依旧ງ木然地靠着棵枯树瘫坐着，比古老的枯木还要呆滞。无论王离如何诉说如何劝慰如何愤激如何悲伤，蒙恬都没有丝毫声息。人算乎ๆ，天算乎，蒙恬痛悔得心头滴血，却不知差错出在何处。阎乐่相逼固然有因，然看这干紫的血书，扶苏显然是早早便已๐经有了死心，或者说，扶苏对自己的命运有着种他人无法体察的预感。扶苏这幅血书，虽只寥寥几句，其意却大有含义，甚至不乏对蒙恬的告诫。血书留下了扶苏领死的最真实的心意：宁以己身之死，维护秦法皇命之神圣；也不愿强行即位，以开乱法乱ກ政之先河。身为皇帝ຓ长子，事实上的国家储君，赤心若此，夫复何言哉！蒙恬实在不忍责难扶苏缺少了更为高远的大业正道胸襟，人已๐死矣，事已๐至此矣，夫复何言哉！
蒙恬所痛悔者，是自己高估了扶苏的强韧，低估了扶苏的忠孝，更忽视了扶苏在长城合龙大典那日近乎疯狂的醉态，忽视了覆盖扶苏心田的那片累积了近三十年的阴影。那阴影是何物？是对庙堂权力斡旋的厌倦，是对大政方略与纷繁人事反复纠缠的迷茫，是对父皇的忠诚遵奉与对自己政见的笃信所萌生的巨เ大冲突，是植根于少年心灵的那种伤感与脆弱而这切，都被扶苏的信人奋士的勃勃豪气掩盖了，也被蒙恬忽视了。蒙恬也蒙恬，你素า称虑事缜密，却不能ม觉察扶苏之灵魂的迷茫与苦难，若非天算大秦，岂能如此哉！
直到เ昨日，蒙恬还在为扶苏寻觅着最后的出路。他飞骑深入了阴山草原，找到เ了那个ฐ素来与秦军交好的匈奴部族，与那ว个白发苍苍却又壮健得胜过年青骑士的老头人商定：将个目下有劫难的后生送到草原部族来，这个后生是他的生死之交，他不来接，老头人不能ม放他走，当然更不能ม使他有任何意外。老头人慷慨地应诺了，举ะ着大酒碗胸脯拍得当当响：“蒙公何须ี多言！蒙公生死之交，也是老夫生死之交！只要后生来，老夫便将小女儿嫁他！老夫女婿是这草原的雄鹰，飞遍阴山，谁也不敢伤他！”蒙恬星夜赶回，便要将迷乱ກ悲怆的扶苏立即秘密送进草原，而后他便与王离率五万飞骑南下甘泉宫了切都安置好了，最要紧的扶苏却没有了，人算乎ๆ，天算乎！
“蒙公，三十万大军嗷ç嗷ç待命，你不说话我便做了！”
在王离的愤激悲怆中，蒙恬终于疲惫地站了起来，疲惫地摇了摇手，喑哑颤抖的声音字斟句酌：“王离，不能乱国，不能乱法。唯陛下尚在，事终有救。”王离跌脚愤然道：“蒙公何其不明也！长公子已死，阎乐更要逼蒙公死！栋梁摧折，护国护法岂非空话！”蒙恬冷冰冰道：“老夫不会死。老夫宁可下狱。老夫不信，皇帝陛下能不容老夫当面陈述而杀老夫。”王离大惊道：“蒙公！万万不可！皇帝ຓ业已乱命在先，岂能没有昏乱在后”“王离大胆！”蒙恬被王离的公然指斥ม皇帝ຓ激怒了，满面通红声嘶力竭地喊着，“陛下洞察深彻，岂能有连番昏乱！不能！决然不能！”
王离不说话了。
蒙恬也不说话了。
三日之后，阴山大草原见证了场亘古未见的盛大葬礼。
扶苏身死的消息，不知是如何传开的。昼夜之间，沉重呜咽的号角响彻了广阔的山川ษ，整个大草原震惊了，整个ฐ长城内外震惊了。正在寻觅窝冬水草地的牧民们中止了迁徙流动，万千马队风驰电掣般从阴山南北的草原深处向个方แ向云集；预备归乡的长城民力纷纷中止了南下，万千黔首不约而同地改变了归乡路径，潮水般流向了九原郊野第三日清晨，当九原大军将士护送着灵车出城时，山峦河谷的情境令所有人都莫名震撼了。霜雾弥漫之下，茫茫人浪ฐ连天而去，群峰是人山，草原是人海，多姿多彩的苍黄大草原，第次变成了黑压压黔首巾与白茫茫羊皮袄交相涌动的神异天地。无边人海，缓缓流淌在天宇穹庐之下的广袤原野，森森然默默然地随着灵车漂移，除了萧瑟寒凉的秋风长啸，几乎没有人的声息。渐渐地，两幅高若云车的巨大挽幛无声地飘近了灵车。幅，是草原牧民的白布黑字挽幛——阴山之鹰，折翅亦雄。幅，是长城黔首们的黑布白字挽幛——长城魂魄，万古国殇。蒙恬与王离麻衣徒步，左右护卫着扶苏的灵车。九原大军的三十万将士史无前例地全数出动了，人俱麻衣，马尽黑披。十万器械弓弩营的将士在营造墓地，十万步卒甲士的方แ阵前行引导着灵车，十万主力铁ກ骑方阵压后三面护卫着灵车。大草原上矛戈如林旌旗如云，辚辚车声萧萧马鸣，在血色霜雾中镌刻出了虽千古无可磨灭的宏大画卷
巍巍阴山融入了血红的露光霜雾，茫茫草原化作了血色的海ร潮激荡。2
※※※※※※
1公车司马令，秦卫尉之属官，职能ม有四：执掌皇城车马进出，夜巡ำ皇城，夜传奏章，征召公车。虽属卫尉，实为皇城事务的要职之。
2陕西绥德县城内疏ຕ属山巅，有扶苏墓。史家王学理先生之咸阳帝都记第九章注释条对其记载是：扶苏基状作长方形，长3๑0米，宽6๔米，高8๖米，墓前碑刻“秦长子扶苏墓”六字。城北公里处当无定河与大理河交汇处，传为ฦ扶苏月下忧国忧民处，名“凉月台”；县南公里卢家湾山崖壁立，有水从空中落地成泉，传为ฦ扶苏自裁é处，故名“呜咽泉”。唐诗人胡曾有杀子谷诗云：“举ะ国贤良尽泪垂，扶苏屈死戍边时。至今谷口呜咽泉，犹似当年恨李斯ั。”
另，大清统志云，绥德城内有扶苏祠。关中胜迹图志·卷三十又云：扶苏墓有陕西临潼县滋水村甘肃平凉东宁县西两处。王学理先生认为，当属纪念性假墓。
三连番惊雷震撼汹汹天下之口失语了
虽是秋高气爽，甘泉宫却沉闷得令人窒息。
三公九卿尽被分割在各个山坳的庭院，既不能会商议事，更不能进出宫城。丞相李斯下达各署的理由是完全合乎法度的：先帝未曾发丧ç，正当主少国疑ທ之时，约束消เ息为不得已๐也，各署大臣宜敦静自慎。每日只有事：大臣们于清晨卯时，在卫尉署甲士的分别护送下，聚集于东胡宫秘密祭奠先帝ຓ。在低沉微弱的丧礼ึ乐声中，祭奠时片默然唏嘘，祭奠完毕片唏嘘เ默然，谁也不想与人说话，即或对视眼都是极其罕见的事。祭奠完毕，人各踽踽散去，甘泉山便又恢复了死般的沉寂。在整个甘泉宫，只有李斯赵高胡亥三人每日必聚，每夜必会，惴惴不安却又讳莫如深，每每不言不语地相对静坐到四更五更，明知无事，却又谁都不敢离去。九原没有消息，对三人的折磨太大了。
三人密谋已经走出了第步，胡亥已经被推上了太子地位。大谋能否最终成功，取决于能否消除最大的两方阻力：是事实上的储君并领监军大权的扶苏，二是以大将军之职拥兵三十万的蒙恬。若如此两人拒不受命，执意提兵南下复请皇帝，那ว便切都罢休了。因为ฦ，目下国政格局，即或是素来不知政事为ฦ何物的二十岁的胡亥也看得明白：政事人事有李斯ั赵高，谋划应对堪称游刃有余，不足虑也；而对掌控国中雄兵数十万，则恰恰是李斯ั赵高胡亥三人之短；若蒙恬提兵三十万南下，则李信驻扎于咸阳北阪的十万陇西军也必起而呼应；其时，三人毫无回天之ใ力，注定的，切都将成为泡影。
“中车府令，可能失算了。”这日五更，最明白的李斯ั终于忍不住了。
“丞相纵然后悔，晚矣！”赵高的脸色麻木而冷漠。
“若不行，我不做这太子也罢”胡亥嗫嚅着说不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