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青年
原载于19๗年1้月1日《文学创作》第1卷第期
看人，请客，送礼ึ，也都是些过场。有人说这些只是虚伪的俗套，无聊的玩意儿。但是这些其实也是表示诚意的。总得心里有这个人，才会去看他，请他，送他礼，这就有诚意了。至于看望的次数，时间的长短，请作主客或陪客，送礼的形，只是诚意多少的分别，不是有无的分别。看人又有回看，请客有回请，送礼有回礼ึ，也只是回答诚意。古语说得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无论古今，人总是一样的。有一个ฐ人送年礼，转来转去，自己้送出去的礼物，有一件竟又回到自己手里。他觉得虚伪无聊，当作笑谈。笑谈确乎ๆ是的，但是诚意还是有的。又一个ฐ人路上遇见一个ฐ本不大熟的朋友向他说，“我要来看你。”这个人告诉别人说，“他用不着来看我，我也知道他不会来看我，你瞧这句话才没意思哪！”那个ฐ朋友的诚意似乎是太多了。凌叔华女士写过一个ฐ短篇，叫做《外国规矩》，说一位青年留แ学生陪着一位旧ງ家小姐上公园，尽招呼她这样那ว样的。她以为ฦ让他爱上了，哪里知道他行的只是“外国规矩”！这喜剧由于那位旧ງ家小姐不明白新礼数，新过场，多估量了那位留学生的诚意。可见诚意确是有分量的。
正义แ可以做幌子，一个漂亮的幌子，所以谁都愿意念着它的名字。“我是正经人，我要做正经事”，谁都向他的同伴这样隐隐的自诩着。但是除了用以“自诩”之外，正义对于他还有什么作用呢？他独自一个时，在生人中间时，早ຉ忘了它的名字，而去创造“自己的正义”了！他所给予正义แ的，只是让它的影儿在他的唇边闪烁一番而已。但是，这毕竟不算十分孤负正义แ，比那凭着正义的名字以行罪恶的，还胜一筹。可怕的正是这种假名行恶的人。他嘴里唱着正义的名字，手里却满满的握着罪恶；他将这些罪恶送给社会，粘上金碧辉煌ä的正义的签条送了去。社会凭着他所唱的名字和所粘的签条，欣然受了这份礼ึ；就是明知道是罪恶，也还是欣然受了这份礼ึ！易卜生“社ุ会栋梁”一出戏，就是这种形。这种人的唇边，虽更频๗繁的闪烁着正义的弯曲的影儿，但是深藏在他们心底的正义，只怕早ຉ已霉了，烂了，且将毁灭了。在这些人里，我见不着正义！
我不曾见过正义的面，只见过它的弯曲的影儿——在“自我”的唇边，在“威权”的面前，在“他人”的背后。
幽居默默如藏逃。
十生九死到เ官所，
“作人无长物”也是不在乎东西，不过这却是达观了。后来人常说“身外之ใ物，何足计较！”一类话，也是这种达观的表现，只是在另一角度下。不为物累็，才是自由人，“清”是从道德方แ面看，“达”是从哲学方面看，清是不浊，达是不俗，是雅。
读书人也有在乎东西的时候，他们有的有收藏癖。收藏的可只是书籍，字画ฑ，古玩，邮票之类。这些人爱逛逛书店，逛逛旧货铺，地摊儿，积少也可成多，但是不能成为大收藏家。大收藏家总得沾点官气或商气才成，大收藏家可认真的在乎东西，书生的爱美的收藏家多少带点儿游戏三昧。——他们随时将收藏的东西公诸同好，有时也送给知音的人，并不严å封密裹，留着“子孙永宝用”。这些东西都不是实用品，这些爱美的收藏家也还不失为雅癖。日常的实用品，读书人是向来不在乎也不屑在乎的。事实上他们倒也短不了什么เ，一般的说，吃的穿的总有的。吃的穿的有了，别的短点儿也就没什么了。这些人可老是舍不得添置日用品，因此常跟太太们闹别ี扭。而在搬家或上路的时候，太太们老是要多带东西，他们老是要多丢â东西，更会大费唇舌——虽然事实上是太太胜利的多。
现在读书人可也认真的在乎ๆ东西了，而且连实用品都一视同仁了。这两年东西实在涨得太快，电å兔儿都追不上，一般读书人吃的穿的渐渐没把握；他们虽然还在勉力保持清德，但是那种达观却只好暂时搁在一边儿了。于是乎谈烟，谈酒，更开始谈柴米油盐布。这儿是第一回，先生们和太太们谈到一路上去了。酒不喝了，烟越抽越坏，越抽越少，而且在打主意戒了——将来收藏起烟斗烟嘴儿当古玩看。柴米油盐布老在想法子多收藏点儿，少消เ费点儿。什么都爱惜着，真做到了“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这些人不但不再是痴聋的阿家翁，而且简直变成克家的令子了。那ว爱美的雅癖，不用说也得暂时的撂在一边儿。这些人除了职业的努力以外，就只在柴米油盐布里兜圈子，好像可怜见儿的。其实倒也不然。他们有那一把清骨头，够自己骄傲的。再说柴米油盐布里也未尝没趣味，特别是在现在这时候。例如今天忽然知道了油盐有公卖处，便宜那ว么เ多；今天知道了王老板家的花生油比张老板的每斤少五毛钱；今天知道柴涨了，幸而昨天买了三百斤收藏着。这些消เ息都可以教人带着胜利的微笑回家。这是挣扎，可也是消遣不是？能ม够在柴米油盐布里找着消遣的是有福的。在另一角度下，这也是达观或雅癖哪。
读书人大概ฐ不乐意也没本事改行，他们很少会摇身一变成为ฦ囤积居奇的买卖人的。他们现在虽然也爱惜东西，可是更爱惜自己；他们爱惜东西，其实也只能爱惜自己的。他们不用说爱惜自己้需要的柴米油盐布，还有就只是自己箱儿笼儿里一些旧ງ东西，书籍呀，衣服呀，什么的。这些东西跟着他们在自己的中国里流转了好多地方，几个年头，可是他们本人一向也许并不怎样在意这些旧东西，更不会跟它们亲热过一下子。可是东西越来越贵了，而且有的越来越少了，他们这才打开自己้的箱笼细看，嘿！多么可爱呀，还存着这么เ多东西哪！于是乎一样样拿起来端详，越端详越有意思，越有劲儿，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似的，不知道怎样亲热才好。有了这些，得闲儿就去摩挲一番，尽抵得上逛旧ງ货铺，地摊儿，也尽抵得上喝一回好酒，抽几支好烟的。再说自己看自己้原也跟别ี人看自己一般，压根儿是穷光蛋一个ฐ；这一来且不管别ี人如何，自己้确是觉得富有了。瞧，寄售所，拍卖行，有的是，暴户的买主有的是，今天拿去卖点儿，明天拿去卖点儿，总该可以贴补点儿吃的穿的。等卖光了，抗战胜利ำ的日子也就到เ了，那ว时候这些读书人该是老脾气了，那时候他们会这样想，“一些身外之ใ物算什么เ哪，又都是破烂儿！咱们还是等着逛书店，旧ງ货铺，地摊儿罢。”
原载1้9年《抗战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