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听不懂日本话，所以索性收了心，一味的只是连吃带喝。双手端起人头大的白瓷盆，他把盆里的残粥全倒进了嘴里。马英豪一不留神，见他竟然狼吞虎咽的吃光整桌饮食。不由自主ว的回头看了一眼，他就见无心那白亮亮的肚皮已经鼓起来了。
马英豪思索着答道：“他不老实，我使用了一点手段。”
无心说道：“我要撒尿。”
马英豪一挑眉毛：“说。”
赛维“哗啦”一声，把整扇窗户全打开了：“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日本人是来干什么的？”
可是未等他往浴室里进，院子外面跑来了管家。管家平日养尊处优，今天一早上，把今年一年的路都跑满了。喘着粗气进了院，他敲着窗子说道：“二小姐，三少爷，请快到前头楼里去吧！”
然后两ä人再无其它话可说，马英豪在角落里的沙椅上坐下了，顺便不动声色的环顾了旁人面貌。赛维和胜伊照例是并肩落座，脸上没有什么เ表情；马天娇坐在侧面的短沙上，专心致志的低头去望自己้的漆皮鞋尖；马俊杰弯着腰，几乎就是委顿ู在了大沙里，看起来是特别的幼小。门外忽然由远及近的响起了脚步声音，浓妆艳抹的五姨ถ太走了进来，表情有些怯，而马天娇立刻就向她招了手：“娘，你怎么เ才到呀？”
马老爷端坐在沙上，脸上似笑非笑，笼罩着一层不甚温暖的假春风：“英豪。”
赛维，因为ฦ太紧张，所以反倒笑了一下：“大哥怎么说？”
马俊杰叹了口气：“我一开始想去找四姐，可是四姐她们和我们也差不多，都是没本事的。于是，我就……我就找了大哥。”
她犹疑ທ着措辞，感觉怎样批评都不大合适：“我们家是……”
赛维摇了摇头：“我现在是越来越不爱抛头露面了。上半年咱们去参加游艺会，下汽车之后，学生们都不用好眼神看我们。反正现在我们家是……”
无心听她总算开了腔，就知道她的怒气至少是开始消散了。隔着一张小炕桌，他也静静的坐在了床沿上，只听赛维继续说道：“我知道，我也没有什么资格对你火。”
赛维合上杂志，用眼皮一撩无心：“知道我要睡了，还给我倒咖啡？”
听众得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消息，全都面目失色，并且联想起了二姨太的猝死，心头不禁全蒙了阴云。而赛维当众问道：“花园子里是谁看着呢？家里接二连三的出坏事，爸爸又不回来，唉……”她站起来一跺脚：“你也别光顾ุ着传消息了，现在家里顶数我们两个是姐姐哥哥，再怎么恐怖，我们也得去瞧瞧啊！该报警得报警，该调查得调查，好好的八姨娘，难道就糊里糊涂的让她没了不成？”
他越说越可怕，引得外面的仆人都跑了过来。赛维见状，立刻做出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无心则是悄悄的躲进了卧室。胜伊对着周围听众，继续绘声绘色的讲述：“你们可千万别去看热闹，哎哟吓死人了。八姨ถ太的脑袋没了，腔子里面的五脏六腑也被鱼吃空了，就剩了一层皮，像个皮袋子似的。俊杰刚被人叫去了，都说不该让他看，怕吓坏了他，但不让看也不行啊，八姨ถ娘毕竟是他亲娘不是？”
赛维和胜伊各握了一支船桨，咬牙切齿的使劲划水。水中莫名的藏了阻力，他们费了十分的力气，却是只能前进一分。而无心从裤兜里摸出一张被水浸了半截的黄纸，咬破指尖画起血符。水面已经浮现出了一头黑，是八姨太在觅着活人气息追逐。距离小船越来越近了，她忽然从水中ณ一仰头，一张笑咧着的嘴骤然张大。嘴角皮肤撕裂开了，眼鼻五官也变形了，然而她的嘴继续扩张，最后竟成了个ฐ四方形状的口器。口腔之ใ中色呈乌ไ黑，密密麻麻的生着尖锐倒刺。苗条身体随着水流蜿蜒游动，她真的变成了一条怪蛇。赛维和胜伊偶然回头看了个正着，两人并没有尖叫，只打嗝似的在喉咙里“呃”了一声，随即如同上满条一般，几乎把手中的船桨摇飞了。
无心跪在了船尾，双手扶着船帮，目不转睛的盯着水面：“不是鬼，不要怕，当她是条蛇好了！”
角落里盘踞着一团黑影，依稀出轻轻的铃铛声。铃铛是马英豪亲自系在白琉璃脖子上的，因为地下室灯光昏暗，他时常看不出对方的所在，声音利于他的寻觅。本来没有在地下室再挖地下室的道理，但是白琉璃需要，白琉璃的眼睛，浑浊的加上清澈的，已经全不能见光了。巫术的反噬几乎彻底摧毁了他，他牺牲了他儿子的性命使自己苟延残喘，直到เ获救。
弯腰打开锁头，马英豪掀开铁门，下方又有几级铁梯。他险伶伶的走下去，同时忍着越浓重的恶臭说道：“我不想再等了，还有，你的铁ກ针丢了。”
她想着想着就攥了拳头，正想找碴和胜伊火拼一场，不料外间忽然起了问候声音。扭头向窗外一看，却是马太太来了。马太太穿着一身灰哔叽袍子，生得头乌黑，面孔圆润，一双皂白分明的大眼睛，几乎还带着一点姑娘的青春气。总而言之，算是一位美丽的少妇。
赛维没言语，自顾自的想：“胜伊什么都好，就是狗眼看人低。将来我若真是和他结了婚，恐怕胜伊都要笑我。没人要的浪蹄子，竟敢笑我，混账，欠揍！”
无心点了点头：“好。”
胜伊拉着椅子，挪到了无心身边坐住。而赛维又道：“屋子里没有，去灵堂看一看呢？”
胜伊没见过赛维对哪个ฐ男人特别关怀过，如今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但是脑แ筋转了一圈，他又感觉不可能。虽然他们姐弟俩是互相的低看，但是他想赛维再怎么没人要，也不至于爱上一个穷困潦倒的和尚兼神棍。
随即她又转向了胜伊：“现在南北都一样。就算上海更好玩，可没有钱不也是白搭？”
与此同时，对面楼中享受着辉煌灯光的马家姐弟，莫名的一起打了个冷战。
无心点了点头，心想：“就是它吧！”
他疼极了，疼到เ浑身哆嗦，疼到让他想起了曾经受过的一场又一场非刑。握住短刀向前爬去，他扔下的两条腿被鬼手迅瓜分了，尽数消失在了洞壁泥土中ณ。
刀刃卷了一处，然而他的酷刑还没有完。另一条腿已๐经陷到了膝盖，他一边勉强固定了身体，一边抡起钝刀，继续剁下。类似哭泣的哽咽在洞中回荡，骨头太硬了，刀刃又太软了。鬼手从四面八方逼近，他走投无路的低下了头，双手托起骨断筋折的大腿，用牙齿去咬开最后相连的一点皮肉。
于是顾大人换了策略，又问：“那你打算在山上住多久？山上要什么没什么，如今野菜都老了，也打不到正经动物，你在山上喝风屙屁？”
然而无心不听话，也不解释。
顾大人侧身给他让出了路：“那你还不快去治一治？”
无心一直站在他的身后，此刻๑轻声答道：“鬼上身，不是大事。”
月牙被顾大人吵得睡不着，扯了无心的一只手仔细看。无心握久ื了剪刀，手指上硌出了一道道红痕。月牙轻轻揉搓着他的手指，心想出了文县再走几十里地，就到平镇了。自己้的娘家就在平镇，跑出来了小一年，不知道家里成了什么样子。要说回去瞧上一眼，其实也行。私奔的姑娘只要嫁得好，回家也是有脸的。当然，自己的家真是不值一回，虽然还有个ฐ亲爹，但是把大姑娘卖给债主老头子当小妾的行径，一般的后爹都做不出。
顾ุ大人在窑子里混了几天，混到如今回了来，不知怎的，和无心月牙会特别的亲。大下午的，人家小夫妻两个上炕睡午觉，他也跟着上炕了。房内弥漫着一股子香甜辛辣的烟叶子味，无心躺在中间，侧身面对着月牙；顾大人躺在他的身后，当仁不让的占据了大半铺炕，并且把呼噜打得震天响。
她抬起了头，目光撩过了面前的无心。无心歪着脑袋，目光经过眼角射向洞内，黑眼珠在马灯的照耀下忽明忽暗，让人联想起了一只妖。
岳绮罗蹲在洞边，很谨慎的向下伸手。洞内的空气微微的有点暖湿，她俯身探头进去吸了几口气，空气也很干净。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手上加了一根手杖，走起路来略๓有些摇晃。有人嗅到เ了异味，陪笑问道：“参座喝酒啦？”
翌日上午，张显宗一身戎装，出现在了司令部ຖ内。
顾大人捏着一根烟卷，在炕沿上轻轻的磕，磕到最后他把烟叼在嘴上，“嚓”的一声划了一根火柴。捧着火苗凑上烟卷，他从浓眉下面向无心射出两ä道目光：“只要别把烂摊子砸在我的手里，哪怕山里藏着一条活龙，我都不管！”
待到เ出尘子坐上大轿返回道观之后，顾大人随着无心回了卧室。营房里没有床，砌着火炕。月牙坐在炕里，正在嗤嗤的纳鞋底子，而无心和顾ุ大人也上了炕。无心对顾ุ大人说道：“开金矿是可以的，不过很危险，最好是不要开。”
月牙说到做到เ，下火车后直接带着无心去了成衣店，量尺寸选料子交定金。然后两人回了家，结果大门一开，就见地上躺着一封信。
无心想象了月牙给自己设计的新形象，不知为何感觉十分可笑，下意识的就想把脸往月牙的头里拱。月牙连忙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齿的低声骂道：“别不要脸，人都看着呢。”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走着走着停了脚๐步，现前方路上现出了一个大坑。月光之下，坑周的泥土还很蓬ศ松，显然是个新坑。岳绮罗怀疑新า坑和开矿有关，刚想小心翼翼的绕过去，不料é一脚踩在地上，却是泥泞的一滑，让她险些跌了一跤。
她打好了算盘，开始摸着黑踏上了坎坷山路。她记得在许多许多年前，自己仿佛是登过一次青云山，那时候青云山还不叫青云山，青云山上自然也没有青云观。自己进山是干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山里是什么เ样子？也不记得了。
伸手轻轻一推院门，院门顺ิ势而开。隔着玻璃窗子，他看见月牙拿着鸡毛掸子，正在房里忙碌。忍无可忍的快步走去推开房门，他大喊一声：“月牙！”
兴高采烈的下汽车进胡同，他停在自家院门前，先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上下将院门打量了一通。院门后面就住着月牙和顾ุ大人了，他忽然有点激动。
几剑过后，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他：“道长把枪预备出来吧，后面追上来的是活物！”
出尘子立刻把手伸进怀里要摸纸符，不料小腿忽然受了一夹。他只穿了一条薄薄的棉裤，无可抵御，正是惊惶无措之ใ际，无心猛然俯身，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动作。出尘子就感觉小腿立时松快了，同时听见无心“呛啷”一声抽出背上短剑。石头地上随即起了火星子，他依稀看见无心正在弯腰狠砍着什么东西。
出尘子没言语，心里认为ฦ师父也算倒霉催的。
无心说道：“除了锁魂阵内，洞中其余地方都很干净，连零碎的魂魄都没有，可见令先师法术未成，大概死后便魂飞魄散了。”
无心随着他慢慢向内走：“道长，令先师作为青云观的住持，在俗世里，也算是名利双全了，为何非要寻死？而且就算是活腻歪了，也没有死在千佛洞内的道理啊！”
出尘子笑了一下：“看来贫道很有先见之明，给它起名叫做千佛洞就对了！”
出尘子在天津住了十来天，夜间在外国饭店下榻，白天坐汽车穿胡同找到无心，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谈。无心不说实话，他也不说实话，两ä人一团和气的互相敷衍。无心很有耐性，知道自己้目前不是岳绮罗的对手，而岳绮罗又没有打上门来，所以根本不急。出尘子却是没有他的好涵养。临走之前，他忍无可忍，终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吐了口风：“其实若想补齐符咒，也并非绝无可能ม。”
顾大人是被丁旅长从文县打出来的，此刻自然要受老帅的召见。与此同时，出尘子也回青云观了，带着无心。
马英豪一点头：“没错，你也去。”
无心问道：“去哪里？”
马英豪忽然笑了，看他和人一模一样。短暂的迟疑过后，他开口答道：“齐齐哈尔。”
无心感觉到赛维正在用力攥着自己的手，于是也回握了过去。一点隐秘的小喜悦在胸ถ中缓缓生出，几日的分离之后，他们之ใ间渐渐酿出了爱情的味道。赛维没有看他，他也没看赛维，两人只通过一点你来我往的小力气打着招呼。
赛维和胜伊尽管一团和气，恪守了作为ฦ妹妹弟弟的本分，但在半个小时之ใ后，还是被更为和气的马英豪送走了。
赛维和胜伊都很识相，让走就走，因为马公馆门外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不是个寻常地方。
马公馆恢复了宁静。马英豪打开了一部留声机，放了一张日本唱片进去。演歌的调子颤巍ณ巍的出来了，他问无心：“好不好听？”
无心赤脚蹲在一把椅子上，摇头答道：“不好听。”
马英豪饶有耐性的换了一张片子。唱针搭上唱片，大喇叭里响起了一段洪荒辽远的吟唱，他扭头去看无心：“蒙古调子，喜不喜欢？”
无心继续摇头：“不喜欢。”
马英豪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只喜欢吃。”
无心知道他始终是不把自己当人看，所以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