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悠悠吐出一口气来，双眼未睁，一双手却牢牢攥住了特以鲁的衣襟，断断续续问道：“他……他……”她急得浑身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真金此刻的心情复杂已极，见兰芽在外偷听，晕倒在地，却浑不知如何是好。倒是特以鲁见他茫然无话，上前将兰芽扶起来，半拖半抱，放到屋中床上。
此时楼上几桌客人也早已纷纷站起躲避，有的劝那少妇：这位奶奶，你们有事，回家去说，在这里吵吵闹闹，不成体统；有的反劝那公子：男子汉大丈夫，莫与妇道人家一般见识；有爱瞧热闹的幸灾乐่祸；有好清静的大声抱怨吃顿饭也不得安生……楼上楼下，一时间乱作一团。
他这边夫妇打闹，那边少妇带来的十来个仆妇丫头早已一拥而上，向着站在角落里的珠帘秀扑去：扯头的扯头、拽衣服的拽衣服——有一个身材壮实的丫头有备而来，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前一下后一下只挥得尘土飞扬，眼看扫帚ຐ便要挥到เ珠帘秀脸上，那ว公子大怒，撇下妻子夺路冲过来，一把抢过扫帚ຐ，从开着的窗户“嗖”地一下便扔了出去。底下立时传上来数声叫骂。
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签名谢道清。
一阵叮叮咚咚的急弦过后，歌声又起，此番却从震愤转做了哀痛：
真金正色向老者道：“给她瞧瞧没病的人尚且熬得，何况她是非扎不可，来罢，莫再犹豫了！”
兰芽此时委实说不出“不治”两个ฐ字，但想起那连心入骨的锐痛，嘴唇颤，眉头拧紧，也实在说不出个“治”来。
这声“哥哥”真金已是第二次从她口中听到。
真金听得一愣，心说这丫头素า日养鸟么。才要过去安慰几句，忽听她语气一转，叹气一般轻声唤道：“哥哥！”
窖中酒气弥漫，中人欲醉。挨着墙一排一排放的都是豆绿色的大缸。窖口下面那只缸，缸口黄泥已被破开，借着上头天光，隐隐可见里头水波荡漾。
她还是二十不到的小姑娘，心性本来活泼开朗，自那日给捉进襄阳府衙，还从来不曾有心思瞧一眼热闹。如今虽说行动仍是不得自由á，但真金毕竟不比周察，无须日夜悬心，寝食难安，所以面上虽冷，内力却多少算是恢复了几分往日性情。眼下见了这般好玩的事，也觉心头痒痒。迟疑了一刻，终是不愿错过，弯腰探身，踩着梯子一步一步下到了地窖里头。
他向小丫ฑ头怒目而视，显是欲加指责，但看了真金一眼，又忍住不说。
看守辩解道：“钥匙就放在外头桌上，只送饭时才能用到。若不是你们……你们……谁能想到เ……”
兰芽慢慢从地上爬起，整了整衣衫，盯着真金看了许久，讥讽地一笑，低声道：“拿一匹马来吓唬人，不觉太少吗？”
真金一路将兰芽拖进自己这两日居住的房间，将她向地上用力一甩，回手“砰”地关上了房门。
才出大门，就见昨日那个班哥在门外不远处探头探脑แ，见真金出来，颠儿颠儿地跑过来，躬身问道：“王爷今日想去哪里转，小人陪您去可好？”
想到เ这里，向那人摆摆手，转身出了院门。
但真金却从没听过这小令，当下手按节拍仔细聆听。只听后头换了女声齐唱，声音放得更低更柔，反反复复咏叹不休，令人*โ*不已：
这是金人王实甫新填的“别情”，辞藻华丽，韵味绵长，因此才写出便不胫而走。此时大江南北的歌妓无不以能唱王曲为荣。
兰芽过去道：“我瞧瞧！”真金摆手道：“不必了，你也瞧不出什么来，到เ了下头找户人家借宿，再寻个郎中看看就是。”
真金苦笑道：“伤口忽然疼得紧ู！”他这两日不时用“马粪包”敷治伤处，原已一天好似一天，不知为何此刻忽然又疼了起来。
火绒包在油纸之中，并未淋湿，真金拖了几根粗大的焦木回来，在洞内生起火来。
先时求生，唯恐这雨不能泼瓢倾盆；此刻求暖，转眼间又盼起火来。真金冒雨在四周寻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岩壁背后找到一个山洞，回来接了兰芽并孩子。
她幼时曾听爹爹说起，野兽莫不怕火。
她喝了几口，将水囊放下。真金过去踩灭火堆，兰芽忙道：“为何踩灭了？留着驱赶野兽，岂不是好？”
“我本来就叫真金。真金白银的真，真金白银的金！”
“你说你叫甄金！”
九歌见他不走，心中有气，转身扶住兰芽道：“公子，咱们走，不必理他。”
这一眼瞧去，见九歌虽眉清目秀，但脸上却隐隐长着数颗小红点。似乎ๆ是生了疹子，又像是给蚊虫之ใ类叮咬留下的伤痕。他皱眉不解，沉吟着轻轻摇了摇头。
再度醒来时，兰芽觉自己躺在床上。眼睛仍肿着，但凉凉地，似乎敷了药。兰芽叫了一声：“九歌”！但觉喉咙肿痛，声音沙哑无比。
恍恍惚惚间，似乎听见有人站在自己面前说话——是男ç子的声音，低沉温润，却又透着冷漠。她竭力想睁开眼睛，试了几试，又渐渐陷入昏迷。
兰芽道：“一个‘抱小姐’，便救尽天下苍生不成？”
九歌道：“林姑娘真是菩萨般的心肠——只是，不是有了那‘抱小姐’么？”
次日九歌果然早早将兰芽唤醒。二人不及梳洗，先到เ墙根底下，将数十株含苞带露、黄蕊红瓣的红花摘了回房。九歌留แ神看兰芽怎样行事。
兰芽点点头，又郑重嘱咐她：“那红花须清晨带着露水摘取下来，才能染出色来，你明日早早叫醒我，千万不可自己้冒失行事，可记住了？”
周察大步走回桌前，拿起酒壶走回，咕咚咕咚向口中倒酒。喝完将嘴一抹，笑嘻嘻说道：“想不到宋人的血性都长在女人身上。有一回我看中了一个ฐ人的老婆，当着他的面抱上我的马背。那人立刻跪下磕头，说只要饶他一命，他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也都送来给我！那女人却破口大骂，抵死不从，还扇了我一记耳光……”
兰芽慢慢退向床里，浑身出汗，又浑身冷。
却听郎中松了口气道：“伤口不深，现在瞧去似并不大碍。”这郎中原是宋人，说的是汉话。
郎中也不及向四位夫人行礼，立刻蹲下去查看念慈伤势。兰芽紧ู紧盯着他脸色，生怕他说出一句“不行了”之类的话。
画眉、鹦哥、百灵、黄莺，各类皆有，院中一时莺啼燕啭，热闹起来。连兰芽都靠着床头看住了。
芭蕉砍尽，院内一片空旷。那几名男子又提了许多鸟笼进来，一只只都排在空地上，足有四五十只。
只见门帘挑起，四个ฐ丫头鱼贯而出，一溜儿站齐了，俯下身去同声道：“姑娘好！”原来这里已有人在等候。
说罢笑了一笑，转身向前院去了。
许是怕她自尽，兰芽被缚了双手。她挣扎着使肩头顶开轿帘ຈ，但见郑府诸人都跟在后头。她竭力要从人群中辨出季瑛的轮廓，却累花了双眼也瞧不清楚。
出了大门，李立自上马先行。押着兰芽的几名元兵甚是巴๒结，竟招手叫了一乘๖小轿，将兰芽塞进去，当街喝道，返回路衙。
女子仙袂飘飘，当真是“吴带当风”，直欲破纸飞去。
兰芽早ຉ忘了掩面，只咬着嘴唇观看。季瑛看了她一眼，似赞叹般点了点头，几笔又在卷左ุ画出一位临风举袖的仕女。
大丈夫心热如火，偏功业难立，是以此刻๑兰芽见他拣拾眉笔，心中不禁酸楚，怕面上露出心思来，忙以别ี话岔开。
从那以后，季瑛才显得有些颓丧。曾酒后自嘲说此生只合住温柔乡，梅花帐。
敢吃砒霜，可又偏偏不吃羊肉。唉，蒙古人，哪有不吃羊肉的，你终究是不爱做蒙古人，只愿做汉人的。
想到เ这里，心中一凛：我若不是蒙古王爷，她……她会不会……
九歌在旁忽低低说了一句：“已是十二个时辰整了！”
真金一个激灵，手上用力，几乎捏断ษ了兰芽的指骨。
耳畔忽听有人呼痛：“啊，你捏疼我了！”
真金大喜低头，却见兰芽一动不动躺在那ว里。方才俏语娇็音，实不知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琼华岛即今北海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