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罗与她从小一起长大，交情尚可，见她如此漠视郑滢，也曾劝过：“如今是郑司饰管我们，梅姐姐若有事，论理该先请示郑司饰，若事事都直接找周尚服，在郑司饰看来，是僭越了，日后或生事端。”
梅玉儿原在周尚服准备报给司宫令的候补典饰名单中，未料郑滢王湲凭空降临ภ，她升职愿望亦随之落空。出任掌饰之后她颇尽职，凌晨至福宁殿薰衣，清晨服饰赵佶梳洗，待赵佶上朝后便回尚服局教导小内人，午后才稍事休息。但只有一点，她自恃技高，不太看得起非尚服局出身的郑滢。按理说典饰和掌饰都是司饰的助手，平时大小事务都应向司饰禀奏，但梅玉儿常无视郑滢的存在，从福宁殿回来总是先去找周尚服，汇报此日工作，若有疑问，也是请示周尚服，然后径直去教小内人，除非遇见，才向郑滢行礼，略说几句。
踏着月光穿行于梅林疏影暗香中，蕙罗不时四顾，并不见赵佶人影，不由á疑心自己猜错。稍待了片刻，正在想是否该回去，忽见远处有闪光动，有人提着一盏宫灯朝梅林走来。
蕙罗子时之前便薰衣完成，交给了周妩儿。然后等到丑时，悄悄自尚服局出来。尚服局位于大内东部ຖ，蕙罗一路往西，走到后苑东门，伸手一探，见此门果然是虚掩的，便进去，径直走到了往日与赵佶说过话的梅林。
申王赵佖是神宗第九子，也是在世亲王中年龄最大的，向太后以眼疾为ฦ由直接将他判出局，论长幼，端王赵佶就比诸弟有了优势，以枢密使曾布为的端王一派亦有了两分底气。
一语未尽，太后再拭泪，出声呜咽。
蕙罗心惊，下意识去掩他口：“不吉利的话，官家切勿说。”
赵煦却勉强一笑：“回光返照罢了。”
赵佶双目微睁，旋即道：“陛下处分政事无不周全，这些年海晏河清，国泰民安，臣钦佩之极，岂敢妄自置喙。”
赵煦ะ让蕙罗传话：“我做了十四年皇帝ຓ，你且说说，哪些事做对了，哪些事做错了。”
太后净室焚香只用沉檀，对纯度用量要求极为苛刻๑，用具必须ี极洁净，焚时要以云母隔片隔开香饼炭火，香料置于其上，这样焚香可不见烟，若香炉上印有一个指纹，配方稍有偏差，或香饼燃烧过度，香味带有一丝烟火气，太后便有不怿状。福宁殿的宫人伺候了几日，均感苦不堪言，最后还是请蕙罗来做此事。
朱太妃见状也要求辟净室守护赵煦，被向太后以“关心则乱ກ，太妃如此徒增烦恼”为由á拒绝了。
此时的梳既是沐浴后的养生方式，也是为促使湿快干。赵佶依然作沉睡状，面颊๐酲红，唇若施朱，呼吸犹含浅淡酒香。蕙罗解开香囊，从中取出两枚小花饼搁在赵佶枕边，才开始为他梳理长。
蕙罗点点头，接过篦梳，在藤榻枕后坐下，准备为ฦ赵佶梳头。
赵令穰双目微阖，长指飞动，弹、挑、摙、点、挞等指法流畅呈现，引出一串如珠落玉盘般的清亮乐่音。二亲王随乐舞动，广袖飘飘，剑身含劲，剑尖藏功，相触时若龙蛇蜿蜒，流光飞舞。而王诜的箫声于其中ณ若隐若现，曲绵起伏，交织出一层深沉娴静的背景，剑器与幽扬乐声相融，气韵协和，既悦耳也悦目。
此时赵令穰横抱四弦琵琶，弹指一挑，琵琶声起，寒光闪过，广袖一旋，两ä位亲王开始引剑相对。
蕙罗点点头，继续说：“可她们越禁止我们看，我们就越好奇……有一天，讲课的女官吩咐我与两个ฐ同伴去藏书阁取那天要学的书，我们取书时现《郑风》就搁在旁้边。我们见四下无人，就各取了一册翻开看，没看多久ื便有洒扫的黄门进来，我们吓得赶快把书放了回去。这一会儿工ื夫，我只看见了《郑风》中的一诗，但我却记得很清楚，直到现在都没忘……”
听到此处，赵佶一哂：“郑声淫，多咏男女之事，尚宫当然不会让你们去学。”
“非也……”赵佶低答道，“臣读过的佛经并不多，此番绘观音大士像，其实只是取了个巧，心里想着母亲的模样，便自然而然地画成这样了。”
太后颔，又对赵佶道：“十哥必是素า日通读佛经，深解观音菩萨慈航普度、甘霖遍施之善心，才能另辟蹊径，画ฑ出如此神情慈爱的观音。”
这次的字体虽仍是带伤写来，略๓显滞涩，但笔势开放俊明，已比上次那行歪歪斜斜的字潇洒流丽ษ许多。
蕙罗接过看，见上面写着二字：“多谢。”
之后，他低凝视蕙罗双眸，诚恳地请求：“妹妹，你可以把这篦刀送给我么？我很喜欢它，希望可以留แ它在身边。”
赵佶靠近她，牵出中单洁白柔软的衣袖承接了她即将落下的两ä滴泪，然后轻轻搂了搂她，而这次拥抱与以往不同，并不炽热激烈，没有任何意味，环臂拥她时注意保持着一点距离，手也只是在她背上微微拍了拍，更似亲人之间的抚慰。
听她提赵佶，蕙罗心不由一颤，好在她迅调整呼吸，未将此间情绪流露出来，但对王湲说：“既如此，姐姐便回东阁去罢，真的不必管我。待太后传宣，我自会过去。”
王湲微笑道：“不瞒妹妹说，十大王正在东阁书斋中为太后画ฑ一幅观音像。你来之前，我原本是在书斋中ณ为ฦ十大王洗笔，离开这一阵，也不知他画得怎样了。”
赵煦侧看她，哑然失笑。须臾，叹道：“虽然我从没想过，也不打算要你侍寝，但如今见你如此不情愿，我心里居然还是大不痛快。”
蕙罗顿时羞红了脸，忙拭干泪痕，深垂着头走到赵煦ะ身边，双手小心翼翼地扶他至床前，整理好衾枕，请他躺下，又为他掖好被角，然后迅退开数步，在一自觉安全的角落侍立着。
蕙罗摆，道：“我有要事，想求见十二大王。”
守门的小黄门见她回来，含笑问：“姐姐是有事要见娘娘么เ？容我前去通报。”
蕙罗欠身应道：“奴婢愚拙，全赖官家宽仁，才能ม留在福宁殿中ณ。”
但赵似那句话似乎ๆ起了作用，太妃打量着蕙罗，眼神柔和了许多。蕙罗梳头的手法也像是令她感觉颇惬意，少顷，她对蕙罗薄露微笑：“你这丫头手确实巧，怪不得官家留แ下了你。”
蕙罗含笑低。她一向尊敬精通香道的人，如今见他如此深解此香之味，亦不免对他心生些许钦佩之ใ意。
“寻常柑橘之花岂有朱栾那ว般芬芳清婉,”赵佶笑道，“永嘉ล之柑为天下冠，花比柑橘，但其香胜于柑橘远矣。用来蒸海南笺香，味道清新า，余馨悠远，堪称一绝。”
赵佶似有感觉，侧朝蕙罗看来。蕙罗心跳险些骤然停止，惶惶然不知他见了她会有何反应。
此时的他，完全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哪里有半分妖气……蕙罗越困惑，而目光依然锁定在他身上，难以移开。
蕙罗着意看翘翘式，果然与平日不同，梳得一丝不苟，异常精致。
“这里的人？”翘翘一横眉，道：“这里的人可坏了，当年我真是受尽她们折磨……”说到这里好似又想起什么开心之ใ事，忽地笑开，又笑对蕙罗说：“姐，你知道么เ？今天我请皇后把林司饰唤了过去，专门为我梳头。”
蕙罗只好遵命。赵煦ะ闭目而眠，她枯坐着无所事事，便打开奁盒，立起里面的铜镜顾影自照。想起赵煦对她容貌的评语，不由更加着意观察自己้的脸。细看之ใ下情绪渐趋低落：她的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鼻子只能说勉勉强强看得过去，嘴本来不算大，但双唇却略厚了些，香积说那叫“圆肥”，与国朝薄唇美人风尚相去甚远……最要命的是，她的脸不大，但肉却不少。学香道的内人为保持灵敏的嗅觉，是不食荤腥的，从小到大，司饰内人们都喜欢戏谑地捏她双颊，说想吃肉时咬她脸一口就好了……也有安慰她的，说她现在还小，等大几岁，脸就会瘦下去了，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เ时候……
此后赵煦ะ没再说话。有内臣和侍女进来，蕙罗告退，赵煦却又摒退众人，只留下蕙罗，道：“你再坐坐罢。我困了，你等我睡着了再出去。”
皇帝ຓ重女色，宫中美人如云，蕙罗自知自己容貌在其中并不出众，而福宁殿里连一个洒扫拂尘的宫女都很俏丽，也难怪十年来自己都未踏入后宫一步。
按理说，尚服局的内人是有很多接近贵人的机会的，蕙罗的前辈中有好几位得后妃赏识，留在她们身边或赐给亲王。其中有位姓魏的内人容貌甚美，为皇帝赵煦梳头时获他垂青，被擢升为ฦ典饰，这两ä年来朝夕伴驾伺候起居，风光无限……然而蕙罗倒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在看清他面容后，陈美人眼内的光焰也渐趋暗淡。她没再唤“十哥”，目光困惑地投向了他身边的宦者。
蕙罗躲在陈美人身后悄悄观察着他，距离不远，她甚至可以闻到从他素白衣袖上飘来的龙脑香，而他只淡淡一瞥她，目中有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赵似想想，问她：“你想不想吃猪肉馄饨？”
蕙罗愕然：“猪肉？我学香道，一向不食荤腥，何况是猪肉……”
大宋皇室和士大夫甚少食用猪肉，认为猪肉粗贱，主要肉食为羊肉，宫中ณ内人亦如此，蕙罗见都未曾见过猪肉，遑论食用。
“没吃过？那ว更要试试了。”赵似拉着她就走，“在宫中ณ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吃，既然今日出来，不如多破几个ฐ禁忌，见识一下新鲜玩意。”
他轻车熟路地带蕙罗绕过几条巷道，来到一条夜市食街，两侧沿街卖水饭、熝肉、干脯、獾儿、野狐、肉脯、鳝鱼包子、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脍、煎角子、猪脏之类。最后赵似手指食街小巷๕中一家简陋的馄饨铺：“到了，这家馄饨的味道在京中ณ应数第一。”
蕙罗见状讶异：“大王经常出宫？这种小店都能找到。”
赵似道：“若按规定，宗室若非因公，不能在市坊下马。但我少年时起就和邓铎ດ悄悄跑出来好几次，所以能认路，知道哪里有美食。皇兄其实也知道，不过睁一眼闭一眼，放我去了。”
他领ๆ蕙罗入馄饨铺，点了两ä碗猪肉馄饨，蕙罗起初ม不吃，但经不住他反复相劝，开始品尝，入口之ใ后果然觉得肉质细嫩，鲜ຒ香异常，很是美味。
“好吃罢？”赵似见她神情，欣然道，“食物只须ี论是否适合各人口味，何必分贵贱等差。许多士大夫嫌猪肉粗贱，却不知因他们这种矫情，错过的是何等美味。”
邻近一桌坐了个ฐ穿寻常文士褙ທ子，头戴学士巾的中年男子，本来一直低头主ว攻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猪肉馄饨，吃得酣畅淋漓，不时拭汗，此刻听见赵似这样说，不由á击节叫好，抬起头来笑吟吟地对赵似道：“此言甚妙！”
然而与赵似一照面，他的笑容迅僵住了。
赵似也尴尬无比，讷讷唤：“章相……”
在面前章惇不住摆手下，他生生把最后的“公”字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宋朝取消宵禁，打破市坊限制，商业繁盛，店铺常通宵达旦营业，酒肆规模大，可留宿。本节中写到เ青年男女酒肆私定终身的事也是笔记记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