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汐的嘴角微微扬起，道：“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娘子以为听命于皇后，对她恭顺有加便不会让她对您有杀机了么。奴婢知道娘子与纯元皇后容貌有三分相似，性情更有五分相似，皇后是纯元皇后的亲妹妹，又怎会不更加清楚明白。皇上对纯元皇后又是何等的情意，娘子与先帝后相像，在她眼中，早ຉ已是必除之ใ人了。何况娘子当时一门父兄皆在平定汝南王时立有大功，娘子素来得宠，此时家中又烈火烹油，显赫难当，甚至比当年的华妃更不好对付。”她略想一想，“若在从前，奴婢也不过是以为皇后略有城府而已๐，如今与娘子一同亲身经历，才算晓得皇后的厉害。这些日子以来奴婢亦在思量不已，总算明白了些。其实皇后竟早已经是步步为ฦ营，将咱们狠狠算计了。”
我轻哼一声，自嘲道：“最初我总以为皇后仁善慈祥，后来隐约知道不是，却也没想到เ会有今日，我一向对皇后尊敬恭顺，并未有任何不轨之ใ举ะ。”
他赧然，“嬛妹妹……”这称呼太久远前他唤过的，他叫的生疏，我亦觉得唐突，眉庄的脸色变了变，只望住他不说话。温实初ม浑然不觉，“你也保重，我一得机会，便去看望你。”
我微笑拦下，“我已不是娘娘了。”
跟随在芳若身边的小宫女端着果盘子，在一边插嘴道：“可不是实诚么？听说祥贵人都敢去她宫里把皇上请走，害得福贵人整三个月见不到皇上，她也奇怪，见天儿笑，倒没什么不高兴的。”
我对祥贵人的话只作充耳不闻，芳若见她们走远，笑笑道：“福贵人真是个ฐ实诚人。”
我拦道：“不可，皇后的衣裳我怎可随便穿了，岂非僭越无礼。”
流朱性急，催促道：“既ຂ然能抵得过，还不快去。”
在座众人皆对慕容世兰怨尤已久，尤其我失子罚跪当日，她命后宫嫔妃坐在烈日下曝晒相陪，更是犯了众怒。当时敢怒不敢言，现在皇后此举，却是大快人心，众人纷纷称皇后“治内有方”。
正说着，皇后开了口：“慕容氏不思悔过，心肠歹毒，竟然指使奴才肃喜放火烧棠梨宫，如此十恶不赦，本宫决意严惩以儆效尤赐死慕容氏，否则ท后宫就无纲纪法度可言了。”
华妃愣在当地，如泥胎木塑一般，她有一瞬间的心虚，很快回过神来，目光静静扫过在座嫔妃的面颊，目光之ใ凌厉，让人不觉为之一震。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厉声喝道：“是你？还是皇后？还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ฐ？指使她这样老诬陷本宫！”
皇后站起身，冷冷对左右道：“记下，华妃自己้说的，与曹婕妤过从亲密。因此曹婕妤所说可信。”皇后微笑：“本来只是曹婕妤一面之ใ词本宫未必相信，可华妃你自己้说了信任曹婕妤可见关系亲密，那么曹婕妤所说必然是真。”说罢语气肃然：“去回皇上，着慎刑é司急审周宁海ร。”
他眉毛一挑，饶有兴味道：“怎么说？”
我点头道：“是。此事上臣妾不如眉姐姐。”
温实初一哂：“娘娘向来有滞夏的毛病，又加之天天山珍海味的，故而吃腻了胃口。”
我轻轻摇着纨扇，道：“也不知是否天气热起来的缘故，吃什么总觉得都没有味道。”
太后的笑颇为感慨，“古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哀家觉得不通；可太有才华了，终究有薄命之嫌，也太可惜了。有才而知进退，兼修福德，那ว才是难得的。毕竟这宫里不同于寻常。”太后意味深长道：“这后宫里，虽说你们只是一介女流，却是个女人一哭一笑都会引前朝风吹草动的地方แ。一言一行都自己้谨慎着。”
我正打算着出去后如何向眉庄解释，太后这样陡然一句，心口仿佛一下子又被吊了起来，忐忑不宁。维持着的笑容有点僵，两颊๐便有些酸，我道：“臣妾哪里懂得这样多，实在是不能的。”
这样熟悉的姿ู势，刹那间刺๐痛了我的心，勾起我心底深处隐伏的心酸痛楚。不过是一年前，同样的春光乍泄里，我也是这样带着初为人母的欢喜和骄矜，以这样小心而稳妥的姿势保护着我肚子里逐渐成长着的小生命。
嫂嫂脸色粉润，大有喜不自禁的羞涩和满足。她坐在软垫上，小腹略凸，身体微微倾斜，极其自然的呈现一种保护腹中幼子的姿ู势。
念的是《史记》的《吕太后本纪》，择了一段让槿汐来念，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字念来娓๙娓动听：“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ฦ汉王，得定陶戚姬ภ，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ภ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如意立为ฦ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争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废……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赵王。……太后遂断ษ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我笑笑道：“哪里还博学广知呢，其实本宫也不太记得清了，不如取了来叫槿汐为我们姐妹念一念。”
我默然片刻，伸出手，道：“天凉了，姐姐和我先回去罢。”
眉庄凛然转眸：“我心中唯一牵念的，只有怎样杀了贱人。皇上的恩宠固然重要，却不可，难道我能依他为我报仇么？”
端妃点了点头：“那ว也罢了。”她用力吸一口气，“只怕你更伤心的是皇上对慕容世兰的处置。”
我自然晓得她的意思，但“欢宜香”一事关系重大，我又怎么เ能说出口，只好道：“我小时吃坏过药，怕是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我默然。他眼中是悲悯的温情和关怀：“喝太多的药也不好。不如，饮莲心茶罢。”他为我细细道来：“莲心味苦性寒，能治心热，有降热、消暑气、清心、安抚烦躁和祛火气的效用，可补脾益肾、养心安神、治目红肿。”
流朱一去，温实初ม又问：“娘娘是否长久失眠？”我静静点头，他沉默叹气道：“贵嫔娘娘这番病全是因为伤心太过，五内郁๗结，肝火虚旺所致。恕微臣直言，这是心病。”
我见他只身一人，并无||乳|母侍卫跟随，不免吃惊，忙拉了他的手进来道：“皇子，你怎么เ来了这里？”
自然有内监开门去看，迎进来的竟是皇长子予漓。
丧那日，皇后及各宫妃嫔都来到延年殿。我强忍悲痛取过早已备好的礼ึ服为死去的淳儿换装。
殿外是深夜无尽的黑暗，连月半的一轮明月也不能照亮这浓重的黑夜与伤逝之悲。巨大的后宫像坟墓一样的安静，带着噬骨的寒意，是无数冤魂积聚起来的寒意。连延年殿外两盏不灭的宫灯也像是磷火一样，是鬼魂的不瞑的眼睛。我眼中泛起雪亮的恨意，望着淳儿的遗体一字一字道：“你家小姐若真是为人所害，本宫一定替她报仇，绝不让她枉死！”
玄凌满目皆是笑意，刮我的鼻子道：“早ຉ知道你是装ณ睡，装也装不像，眼睫毛一个劲的抖。”
他掀开我脸颊覆着的面纱，吻自眉心而下蜿蜒至唇，将花瓣吞吐入我口中ณ，咀嚼后的梨花，是满口宜人的清甜芳香。他低头吻上裸露的肩胛和锁骨，隔着花瓣的微凉，胡渣刺刺得脸上痒。我再忍不住，睁开眼轻笑出声：“四郎就爱欺负人家——”
华妃说话正中玄凌心事，果然玄凌笑逐颜开。欣贵嫔亦道：“臣妾怀淑和帝姬ภ的时候太医曾经千叮万嘱，前三个月最要小心谨慎，如今婕妤好好静养才是，身上还受着伤呢。”
华妃亦笑容满面对玄凌道：“皇上膝下子嗣不多，杜良娣有孕不久ื，如今甄婕妤也怀上了，可见上天赐福与我大周啊。臣妾贺喜皇上。”
我摇头，“眉姐姐并没有寻短见。只是禁足后忧思过度身子孱弱，不幸感染了时疫，如今还不知道是什么เ样子。”说到最后，已禁不住悲凉之意呜咽不已๐。
他惊问：“难道她……”
玄凌不由á拊掌，大笑道：“原来庄生思慕蝴蝶。”
玄清只以一语对之，“日有所思，夜有所而已。”
我见已经无人，便从船舱中钻出，坐在船头。我的鼻子甚是灵敏，闻得有清幽香气不似荷花，遂问道：“似乎ๆ是杜若的气味？只是不该是这个季节所有。”
流水潺湲流过我与他偶尔零星的话语，舟过，分开于舟侧的浮ด萍复又归拢，似从未分开一样。
好不容易用完了早膳，李长来禀报说内阁众臣已在仪元殿御房相侯良久。见他匆匆去了，方แ才沉着脸回到莹心堂，慢慢进了西里间。
我含笑谢过，望着这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一时心中ณ翻覆，如打翻了五味瓶儿一般说不出的难受。仿佛自己就是那ว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被油炒，被盐渍，几经翻腾才被入了味儿，被置放在这精细的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青瓷碗中，做出一副正得其所的姿态。
心底暗暗松出一口气，大理石地极坚硬，跪的久了双腿早失了知觉。咬牙用手在地上轻轻按了一把，方搭着玄凌的手挣扎着站起来，不想膝盖一软，斜倚在了他怀里。
玄凌不顾她二人你言我语，起身走至我面前，伸手拉我起来，“尾生长存抱柱信1，朕的婕妤不逊古人。”
华妃目中精光一轮，随即粲然微笑露出洁白贝齿：“这个自然。娘娘掌管后宫之事已然千头万绪，臣妾理当分忧。”
皇后看着华妃道：“看来今后华妃妹妹与安选侍见面的时候很多，妹妹慢慢教导，有的是时候。”
见陵容眸光倏地一亮，如明晃晃一池春水，脸上不自觉带了一抹女儿家的温柔神色。
我点点头，忽而作回忆起了什么事，灿然笑道：“前些天哥哥从边关来了家，说是明年元宵便可回来一趟探亲。”
还未到掌灯时分，黄昏的余晖隔着帘子斜斜射进来，满屋子的光影疏离，晦暗不明，像在迷的幻境里。
悄然起身，理了理衣裳๙，坐在妆台前执着象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长，不时含笑回凝望一眼睡中ณ的他。镜中的人神形娇慵，流慧胜波，羞晕彩霞，微垂螓浅笑盈盈。
晶清笑道：“怪道小主今日出门并不盛装丽服。”
我轻哂道：“哪里要我去应酬？今日是沈容华和曹婕妤的好日子，咱们只需好好坐着饮酒听乐่便可。”
玄凌被我怄得直笑，指着我对曹容华道：“琴默你听听，她若自比无盐，朕这后宫诸人岂非尽成了东施丑妇一流。”
“王爷真是有心。”我向四周一望，道：“臣妾听闻皇上适才与王爷射猎得了极好的彩头，怎的转眼就不见了。”我故意与玄凌玩笑：“准是王爷听说臣妾貌若无盐，怕受惊吓所以躲开了。”
我的厌倦和烦腻翻涌ไ而出，“即便要八抬大轿请我回去，我也情愿在此了此余生。”
我的话语坚决如断刃叮当落地，一刀两ä断。芳若无语，默默片刻๑，只得告辞了。
我见芳若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之中ณ，轻声呢喃：“长相思。”
浣碧一时没有听清，问：“什么？”
我轻轻道：“‘长相思’在哪里？”
我许久没有弹琴了。哪怕只把“长相思”抱出了宫闱禁地，也许久ื没有心思拨弄琴弦了。这样骤然突兀地问起，浣碧有一丝喜色，忙捧了出来，道：“还在呢。只是沾染了少许尘埃，好好擦净就是了。”
我取过软布，手势温柔地擦拭。熟ງ悉的“长相思”，曾经在宫闱红墙琉璃之中陪伴了我无数或欢乐或悲愁的不眠之夜的“长相思”，曾经化解了我多少难言的心绪。
这些日子来，我并非真的不想再弹“长相思”，也不是因为平日的辛劳而遗忘了它。我只是，我只是不敢，不敢在长相思的缕缕琴弦上想起曾经高歌弦乐่中镌刻着的旧ງ日时光，那些记录着我宫中时光的点滴往事。我日日诵读经文真言才获得的暂时的平静和麻木筑起的高墙，如何经得起往事如潮的冲击和澎湃，这样轻易地摧毁高墙低洼，将我淹没。那些往事，我是多么不愿意再去触碰。
然而方แ才芳若说起玄清的那一瞬间，他为ฦ我的家族所尽的一切心意。来甘露寺的日子里，除了对父兄的牵念，对玄凌的怨恨和极力遗忘，我几乎ๆ不曾想起任何一个男ç子。
芳若的话，让我想起紫奥城的宫闱深院里，深宫梨花如雪的长廊转角，月盈如钩๗的日子里，有个人曾经所能给我的温暖慰藉。
手指漫无目的的拨动琴弦，低眉信手之间，有如珠的音律盘旋滴落，曲调却也是空洞的，仿佛一声漫长的叹息，尾音长长。心中ณ的悲喜在一瞬间被模糊掉，变得茫然而荒芜，门外一树苍松遒劲，负雪昂然独立，然而苍翠之色，是冰雪也掩盖不住的。
上京远在北地，遥遥离开京都六七百里，乃是大周的旧都。北地，比之我在京郊修行，更是寒冷。一个ฐ恍惚，仿佛那一树苍松是他茕茕孑立的身影，手持“长相守”紫ใ笛，微微仰看月，眉心舒展着与我闲谈几句。
然而，我的琴声已不似昔日，人也不能回头了。我的人生，哪怕前无去路，也只能一路向前。
他自是他的清贵亲王，娶ດ得如花美眷，隐匿于销金繁华之地；我自在青灯佛像之畔，相伴佛珠经文，孤独终老。
心事如潮水汹涌奔腾，手势有一刹那的急促失力。用力一勾，“铮”的一声崩裂ฐ，琴声嘶哑地戛然而止。我环顾四周，一片白雪茫茫，忽然嘴角漾起一个苍茫的笑意，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到底，除了我自己，是连弦断也无人听的。
“长相思”弦断，自是不必再相思了。我缓缓伏倒在琴上，颓๙然闭上了双目。
第七章冰心谁问
冬日洗衣的功夫并没有减轻，大雪封山之时，往往化开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气好些，便去溪边，砸碎了坚冰浣洗衣裳๙。
寒冷的水侵骨而入，我却无法可避。眼睁睁看着去岁落下的冻疮旧疾复，一双手红肿狼藉，饱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记得在棠梨宫那些寒冷潮湿、困顿不堪的日子。那是一生最仓惶寥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