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声音泠泠响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有劳清河王了。”我徐徐走过他身旁，轻声道：“王爷身沾落花。落花残败，不是王爷该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觉，只站着不动。
他迅地抬起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他说：“娘娘请移驾，鸾轿已在寺外等候。”
这是唐朝武后困居寺院时写给高宗的情诗《如意娘》，细诉相思等候之苦。我便信手拈来，我写不出的相思之情，只好借人家的心思一用。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李长蓦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呢。娘娘怀的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怎能ม不归入内务府玉碟中？娘娘要说妾身未明，皇上可是亲口唤您为昭仪的。如今徐婕妤因天相一事被禁足，皇上又一向重视皇嗣之ใ事，一定会珍而重之。”
我微微冷下脸来，愁眉深锁，“公公这就是笑话我。如今您称我一声昭仪，不过是大家脸面上过得去，我哪敢应您一声‘本宫’呢。我如今就是妾身未明，皇上宠幸几回不过转眼就忘了，我哪里敢存了什么盼头。公公若说回宫养着，我既是废妃出宫的，哪里还有回去的理，我只盼能平安抚养这孩子长大就是。”
我打断李长，微微眯了眼道：“傅婕妤是与我容貌相似呢还是别ี人，李公公可不要糊弄我。”
“奴才在皇上身边多年，皇上想些什么也能ม揣测几分。当年皇上盛宠与娘娘容貌相似的傅婕妤……”
我淡淡“哦”了一声，忽然隐隐觉得不对，然而哪里不对，却是说不上来。我怔怔支颐思索，忽然瞥见眉庄眼角微红，仿佛欲言又止。
“通明殿的法师说要长久没有被皇上召幸的女子身心清静才能办这样的差使——当然不止我一个ฐ，只是其他的妃嫔嫌晦气不肯，才轮到我来的。瑞嫔是个可怜人，也想着可以来看看你。”
或者到了那一日，我会不会也这样自私呢？
他这样想或许是自私的，然而他这样的自私，也算的有错么？
半暖半凉的风慵懒โ无力地拂过，外头的阳光隔着树影斑驳洒下，有若有似无的凉意。我半醒半眠着，听见外头有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缓缓张开眼来，懒懒唤道：“浣碧——”
那一日的下午，原本是夏末晴好的午后，酷暑刚退去后的一点凉意初ม萌，最是让人睡得安宁。伴着偶至的凉风，我正在窗下榻上和衣午睡。
我轻轻一笑，笑声在空旷的雪野里格外清脆，隐隐有回声清脆ะ，仿佛四面八方皆有女子在若无其事的轻笑。我轻轻格开玄清的手，曼步上前福了一福，道：“蒙您垂爱，小女子自然不胜荣幸。只是你倾慕于我，不过是认为我足够聪敏，相貌又还不算污了你的眼睛，或许更看得上我那不入流的狠辣。”我侧头妩媚而笑，鬓角珠花玲玲而动，沙沙打着脸颊。“可是……”
第三十四章解隙
我的手指从红色的小像上轻轻抚过，指间也带了流连的意味，道：“这是我从前的样子了。”
他注视矜缨的目光柔和而恳切，道：“虽然是积年旧ງ物，但这些年若没有它陪在我身边，恐怕我的心也不会这样平静。”矜缨中ณ照例有几片杜若的花瓣，干去的花朵依然有清甜的芬芳，芬芳之中安静放着我的小像，他轻轻道：“山中人兮芳杜若，也唯有杜若这样的花朵，才能匹配你的小像。”
注释：
于此，我也便安之若素า，只当什么เ都不知道。我的沉稳，也让浣碧缓和了心思。
“天地人间？”我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置信。
我来不及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心上有蓬ศ勃的喜悦轰然开放，就如春日里一树一树花树在我眼前勃然开放，开出无数圣洁雪白的花朵，如鸽子洁白的羽翼，凌然在世间尘烟之ใ上，绝尘而出。更如明光晓映，皓月当空，于无底无尽的黑暗之中骤然在照耀在我心上，那种光明皎洁，几乎ๆ叫人不敢逼视。
她一眼瞥见整理得干净的床铺上放着一个ฐ哆罗呢弹花包袱，忙笑道：“怎么เ好好地收拾起了包袱，是浣ã碧姑娘要回去几日么？”她向浣碧笑，“姑娘放心回去几日也无大碍的，清凉台上伏侍的人总还是有，姑娘放心就是。”她打量我两眼，微微有些吃惊，又向我笑：“小姐今日起来的可早，奴婢瞧着精神十分的好呢，气色也健旺得多了。”
次日清早起来，天色阴阴欲雨，暗沉得挂满了满天低垂的铅云。采蓝捧了汤药进来供我服用时，见我已๐经梳妆打扮整齐，只静静坐在妆台前。
萧闲馆内室有一合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印章，或是鸡血石，或是青田石，一溜整齐放着。架子上还搁着。窗前横着一张案，澄心堂纸随意铺散着，只等着人去落笔，另有紫ใ檀商丝嵌玉八方笔筒、一套的青玉葵花洗、青玉笔山、青玉墨床，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儿，雅致宜人。朝南长窗下放着一张紫绒绣垫杨妃榻，边角用墨绿乌银的绒面封成。榻边案几上放着两盆水仙，吐蕊幽香。窗上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窗下悬着一盆吊兰，虽在冬日里，也长得葳蕤曼妙，枝叶青葱。当地一张紫檀木的雕花桌子，上面排一个青瓷美人觚，里头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红梅，如胭脂点点。另一副绿地粉彩开光菊石茶具。桌子旁边搁着一副绣架，千百种颜色的丝线都是配齐了的，只挽作一团放在丝线架子上。
浣碧如此一说，蓝、蘋双姝自然说得投趣，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逐渐熟稔起来。我见她们说的热闹，也不忍去打扰，只顾ุ环视萧闲馆。
莫言冷冷回头，狠狠道：“谁再要有啰嗦的，尽管来找我说话。”周围鸦雀无声，莫言冷冷哼一声，背着我疾步走出。
背后又小姑子嘟囔了一声道：“果然是会乔张做致，翻个山从甘露峰道凌云峰而已，还要人背着。”
他慢慢伸出手来，轻轻抚在我的头顶ะ，他衣衫柔软的布料，迅吸尽了我的眼泪，“我已派人去打听，你哥哥流放岭南，比不得甄大人还在为官，自然不能有家。只是听岭南的将领说起，你哥哥日夕辛苦劳作，修筑城墙，精神尚好。只是……”他停一停，“你嫂嫂与侄儿过世之ใ事，还瞒着他。”
我啜泣道：“只是不晓得哥哥怎样了？”
玄清澹澹的笑容胜过波光浮曳的清澈明亮，“若娘子在从前得意时，说出这样的话清并不足为奇。只是如今娘子依傍佛祖修行，却也还不相信缘分么？”
“王爷过分夸赞了。”我远望小舟临波河上，轻轻道：“或许有一天真到了无路可去、无法可解的地步，我才会说，缘分已尽了。”
于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诵经祝祷，只盼望我的胧月身体康健、事事如意。如此一来，每日睡得时间便更少了。一日午后在溪边浣ã衣，一个困顿ู，手中的一件衣裳๙便随着流水漂去了。水流得急，我去追也捞不到了。暗暗心惊，那件衣裳本是静白的，这样弄丢â了，少不得又是一顿排揎，又要再起风波了。
槿汐微笑道：“这样也是好的，毕竟是娘子的心意，虽然母女不在一处，但是母女连心，想必帝姬一点能够感受得到เ。”
不知谁“哎呀”了一声，尖声笑道：“莫愁和浣碧这两个懒โ鬼，十足的蛇骨头懒，衣裳没洗干净就扔在这里，又不知跑哪里躲懒去了。”
才脱下衣服，听见溪边人声笑语，步履纷沓，想是寺中的姑子们都出来洗衣裳๙了，一个个ฐ结伴而行，很是热闹。
木扉应手而开，却见住持陪着一个四十上下的宫装妇人，头上是素白银器，斜ฒ簪一朵暗红色绒绢通花，一色葱绿盘金彩绣棉衣裙，外面一件石青色缎织掐花对襟外裳，眉眼蔼然，不是芳若又是谁？
如此想着，足下脚步也快了不少，一颗心怦怦跳着，直向自己的住处奔去。
长夜漫漫，耿耿秋灯。本就是秋花惨淡秋草黄的时节，秋夜漫漫无际，似乎ๆ永远都没有明亮起来的那一天，纵使等到เ天明，心中的黯淡又何曾被照亮片刻呢？
我的夜不成寐。槿汐如何不知呢？连浣碧，我亦听见她捂在被中ณ的嘤嘤哭泣。哭泣我远别ี天涯的父母兄长，哭泣我横遭惨祸的嫂嫂与致宁。
我直愣愣瞪着，那绯色如血的薛涛笺竟是要被我看得溢出血来。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怦怦怦怦直击着心脏，胸口像是有什么เ即将要迸开来，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竟是克制不下去，直抖得如秋风中残留แ枝头的枯叶一般，心中有声音极力狂呼，不是的！不是的！宛宛！宛宛！竟然是这宛宛！错了，全错了，从头至尾全是错了！
所有的真相，原本只是一些零碎而清晰的话语，而当这些话语真切落在这一张纸笺上时，虽早ຉ已知晓，那灰了的心却再度灼痛起来。
我惶然大惊，道：“你说什么！”
浣碧忙要起身拦我，我越狐疑。浣碧眼见拦不住，“扑通”跪在地下，咬了唇痛哭道：“小姐不用去了，流朱已经不在了。”
我忍着笑，拉了她的手道：“哪里是取笑，不过个ฐ一年半载，你就不在我身边伏侍了——难不成要陪着我一辈子么？”
浣碧羞得转了身，道：“奴婢好好地为小姐出主ว意，主意不好就罢了，何苦来取笑人家。”
我飞快思索ิ，将前因后果的蛛丝马迹拼凑在脑海ร中，惊道：“可是因为ฦ当日华妃小产一事？”
襄贵嫔似乎不欲再言，然而耐不住我的追问，终于吐露道：“你以为ฦ会有谁行此跋扈狠毒之事？”她似乎也有些不忍，“端妃虽然入宫最早，奈何却早早失宠。”
陵容“扑哧”一笑，“我总是想不明白，姐姐怎么那么เ爱看呢，我见了那一个个ฐ蚂蚁似的字就头疼。”
我怕被她看出了心事，忙掩饰着笑道：“没什么，捧着手也酸了。”
陵容笑言：“皇上忘了是沈容华一直陪伴悉心照顾ุ太后的么เ？”于是目视使者。
玄凌沉思片刻，问：“是谁？”
眉庄仰头看着天，唏嘘道：“或许罢。我明白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我无奈转头，轻声道：“姐姐，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
他正色，肃然道：“朕一定会。”
他亦是无心，我能如何？失子之后的心结因他这番坦诚的话而解开了些许，我只能原谅。原谅他的无奈和不得已๐。我泪流满面，道：“若非汝南王和慕容之故，皇上不至如此；而若非华妃跋扈狠毒之故，臣妾和腹中之子也不至如此。”我静一静声，道：“若有来日，请皇上一定还臣妾公道。”
我没有接浣ã碧的话，只默默望着叶澜依的身影，心底亦是吃惊。然而瞧她方才的神情，并不像是故意乔张做致对我无礼ึ，仿佛是真正不把这些珠玉东西放在眼里，视若无物。她修长的脊背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不同于平常女子的纤弱袅娜，我不觉暗暗留心。
注释：
1出自唐代诗人杜牧的《怅诗》：“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唐宋人笔记中提到杜牧早年游湖州ะ时，见一十多岁少女，长得极美，就与她母亲约定：等我十年，不来再嫁。十四年后杜牧果然当了湖州ะ刺๐史，但那女子已经嫁人生子了。杜牧怅然写成此诗。
第十一章怨芳时
回到宫中已是巳时一刻๑，外头暑气渐盛，便命侍从放下了门窗上的湘妃竹细帘，又有宫女拨下重重纱帷上金帐钩，通梁而下的雪色纱帷便重重累累็舒落了下来，恍若千堆新雪，隔断了外头的辉色阳光。
柔仪殿翻修时颇花了些心思，外墙与内墙之间有一尺阔的空隙，夏日将冰块塞进便可降暑。我素性畏ั热，又怀着身孕，玄凌不免更加着紧ู，除了寻常在宫殿里放了几十个ฐ大瓮供着冰块，十来把风轮亦是从早ຉ到晚转着。因我喜欢茉莉与素馨的香气，便专门在风轮边放了应时的雪白香花，风动自有花香来。此外每隔半个时辰便由小允子亲自领着小内监们拿冰凉的井水冲洗合宫四周，又有殿前莲池的水汽及如荫古树的遮蔽，殿中益清凉沉静。
因着离午膳的时辰还早，小厨房便进了一碗安胎定神的桑寄生杜仲贝母汤，用红枣煨得微甜，并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起送上来。
我尝了一口，便对槿汐笑道：“这桑寄生杜仲贝母汤很好。同样安胎定神，可比那些苦得倒胃口的安胎药好得多了。”
槿汐笑道：“那奴婢就去吩咐了赏那厨子。”
我又指着奶油松瓤卷酥道：“我如今见了奶油就腻，叫他们再做个ฐ清甜的来，撤了这个。”
槿汐道：“那奴婢可要怎么罚那ว做酥的厨子呢？”
我手指轻敲，思量道：“柔仪殿新า成，必定要给他们立赏罚分明的规矩。你去拿银子赏那ว做汤的厨子，做酥那个暂不必罚，只叫他长着眼色。”
槿汐方应了一声，外头已经通报：“棠梨宫惠贵嫔来了。”
眉庄打帘进来，未语先笑，“如今有着身孕，口味却是愈刁钻了。”
我见她今日打扮得精神，神采亦好，上身蜜合色透纱闪银菊纹束衣，月蓝的藻纹绣裙ำ由á内外两层颜色稍有深浅的云霏纱重叠而成，眼角眉梢都平添了一段飘逸清雅模样。我益高兴起来，笑道：“柔仪殿新成，我总想着还缺了你这位贵客，不想你就来了。”一面唤浣碧：“去拿眉姐姐最爱的枣泥山药糕来，茶要碧螺春，快去。”
眉庄眉眼间皆是抑不住的笑意，“你惦记着我的枣泥山药糕，我可记着你有了身孕怕甜腻的，特特做了口味清甜的藕粉桂花糖糕来。哪知道才到柔仪殿门口，就听见你拿着点心要做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