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神情震，这是“辞职求安”之策！他手中的酒杯斜，酒洒在衣襟上。
刘攽低声道：“介甫与其支持者，现时定在厅堂高歌欢庆。百乐中ณ他们尚有缺，就是君实的张辞呈表文啊！司马公，若主动抛弃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这个既无实权又招人嫉恨的职位，而换得部ຖ史家巨著资治通鉴的安全问世，也是败中之大胜啊！”
苏轼像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依旧舞臂以助高声：“谢谢驸马和贤惠公主。乱ກ云劲松图，这是鞭子，策我奋进。这是锥子，刺我自强。奋进不息，自强作人！苏轼当敢想便敢说，敢说便敢为，不负朋友之望”
王诜为宽慰任妈，微微点头。他从苏轼手里接过发呆的苏迟，悄声对苏轼说：“子瞻，你心里若有所思，贤惠公主可以转奏皇太后。”
封建皇朝的核心，是君主专制。是皇帝的言九鼎。但在权力的实施ๅ过程中，并非切事务都决定于皇帝人。特别是在皇帝年幼年轻的时期里，皇权的实施往往是由á朝廷重臣决定的。朝廷权力机构相互制ๆ约功能的存在，是保证君权正常运转的必须。监察与弹劾机构的功能，除了匡正朝政缺失外，也包含着对皇帝和重臣说力的约束，当然，这种约束同样是为了正确的实施君权。对监察和弹劾机构功能ม发挥程度的大小，往往是个朝代政治清明程度的标志。又因为这些机构往往是当时士大夫聚集和表演政治理想才智的舞台，因而又成为个朝代知识文明是否繁荣的象征之。
接着，争论已久的“青苗法”无争论地出了台，并铁骑快马雷厉风行地在河北京东淮南三路推行。
三月的桃花坐果了。“制置三司条例司”公开亮相，以“雷滚九天”的声威敲响了“变法”的开场锣鼓，立即引起了朝野的注目和关切，成了京都酒楼驿馆茶舍妓院官衙民宅议论的话题。关心油盐柴米的“民”们，盼望“变法”能带来物价稳定日子太平；关心小本微利的“商”们，盼望“变法”能使官税减少生意兴隆；关心世风世俗的“贤良”们，盼望“变法”能使时弊改观官吏清廉；关心国家命运的“士”们，盼望“变法”能ม带来兵强国富朝廷中兴；地位低微的“吏”们，盼望“变法”能带来好的官运；万贯家产的“豪”们，盼望“变法”能带来更多的金银；贪财的妓院老鸨，盼望“变法”能使嫖客。如云；生活无计的扒手，盼望“变法”能使捕快绝种监牢关门。二府三司的达官，默默琢磨着“制置三司条例司”无边的权力；御史台谏院的“乌鸦”们，尖利的声音暂时沉默。狂热的祝词，几天之ใ内就把王安石塑成了当代孔孟般的大儒。
“变法”开始群臣欢呼几天之内，王安石成了当代大儒中枢重臣开始撂挑子皇帝赵顼在琼林苑召见了苏轼和司马光
太阳西斜，书房的光泽暗了。
王安石又在笺纸上写出了“时不待”三个字。
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年二月下旬，三天不止的霏霏细雨，打湿了大宋的京都汴梁。护龙河岸边的数行杨柳，在雨中摇曳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上的几十座飞桥，在雨中若隐若现；皇宫里高耸的殿宇楼ä台，在雨中愈显神秘；朱雀门外的驿馆酒楼ä，妓院高悬的绣旗珠帘，在雨中萧然低垂；宣德门前宽阔壮观的御街，在雨中亮成条玉带；大相国寺传来的晨钟暮鼓声曲院街马蚤乱ກ的市井买卖声汴河漕运船队中ณ腾起的船夫号子声，都似乎被缠绵不尽的滛雨浸透了，失去了往日的明亮雄浑，变得沉郁涩滞。只有老天深处滚来的春雷，携着马蚤动，夹着生机，不时轰隆作响，记记冲击着被灰色水帘所笼罩的来王朝的心脏——大内皇宫。
皇帝和他的执政大臣们皇帝发怒了逝者如斯ั，舒心畅意的奢风侈雨，送走了大宋王朝近百年的辉煌。
“仁宗皇帝ຓ虽因循成习，但对臣下却仁慈有恩。‘庆历新政’虽中途停歇，而范仲淹富弼韩琦欧阳修等人并未因此而消失于朝野，而且名声日隆，之ใ后二十年间，仍几度出入大内，主持政务，执掌文坛。
“当今皇上，福威难测，喜则赏赐无度，无功者可据要津；恶则ท惩罚无法，忠耿者亦被贬逐。我此刻所忧者，不唯人之ใ安危，家之祸福，而是忧虑全非‘变法’，重臣换班，风云转向，毁誉易位，被贬者杀回京都，泄年来失职落权之恨；巧小人改变面孔，搅浑水汪故媚新！如此，则ท混乱将弥漫朝廷，‘变法’之功过是非难以明析，‘变法’引起之ใ祸ຖ，将使国家永无宁日。哥，我还是那个主ว张：远佞之人，纳有道之谏，主动匡正缺失，以保全‘变法’之初衷；停止与皇上对抗，勿为善意者所误，勿为恶意者所乘”
王安石刚刚借儿子王雱的年轻气盛，在脑แ中燃束积极图进之火，刹那之间，被王安国形似周全，实则旧ງ话重提的冷风打得晃了几晃。现在与平甫不是从头争辩的时候，但皇上“福威难测”正是他王安石所忧所虑的。忧虑之核还是在于自己因“威”下台，何人因“福”上台，及其人将以怎样面孔面对“变法”大业？此时，“变法”前途难卜引起的强烈痛苦使他觉得两边的太阳|岤膨胀起来，急忙举起双手按住额角
就在这时，三十岁的吕嘉问在王安礼的大舅兄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的带领下，闯进书房。吕嘉问顾不得理睬众人，神色慌张地径直向王安石快步走去。
吕嘉问，字望之，安徽凤台人，其祖父是御史中丞吕公著，其曾祖父是仁宗朝著名宰相吕夷简，故以荫入官。其人生性机敏而大胆。去年六七月间，朝廷第次政争爆发，知谏院权御史中ณ丞吕诲首先发难弹劾王安石，吕公著起而响应，他的弹劾奏表尚未呈上，底稿即被坚定支持“变法”的孙子吕嘉问从书房盗出，并连夜送交王安石。第二天早朝，吕公著在皇帝临朝听政时，第个举表弹劾。他神情庄穆，照本参奏，声音宏亮，字句铿锵，为了引起皇帝ຓ的重视和群僚的赞同，他特意放慢节奏，大有夫子授课之状。王安石听得不耐烦，打断吕公著的朗读，戏曰：“吕公所语，某已猜知，容安石代为呈奏如何？”说完，即发挥其过目不忘之本领，仿吕公著之腔调，背诵底稿，竟无字差错。背诵完毕，向吕公著拱手：“请吕公指教，可有疏漏差错之处？”
吕公著瞠目结舌，全然懵了。
群臣不知底细，惊骇于王安石先知之才，有人竟然喊出：“执政知人知事如此，真奇人啊！”
皇帝赵顼也糊里糊涂地夸赞：“此乃以自知之ใ明而知人，朕惊服矣！吕卿，你还有什么事情要禀奏吗？”
吕公著仍在懵懂中ณ发呆，根本没有听清皇帝的询问，慌慌叩首回答：“臣臣遵从圣旨。”说完，伸出抖动的双手，把弹劾奏表呈上。
皇帝ຓ赵顼被吕公著逗笑了。他没有计较吕公著的失态，从宦值手里接过转呈的弹劾奏表，笑着说出了两个字：“退朝！”
吕嘉问出卖了老祖父，吕公著随即被罢了御史中丞之职，贬到เ邓州去了。人们呼吕嘉ล问为ฦ“家贼”，终世为ฦ士大夫所鄙视。
吕嘉问为“变法”立了功，之后被王安石晋升为ฦ提举市易务。
此人佞乎？小人乎？古人看，无疑ທ佞中的佞，小人中的小人！
今夜，吕嘉问又匆忙闯进书房，把个惊人消息，吹进王安石耳鼓：“大内传出消息，皇上要诏令司马光为执政了！”
真是声霹雳，王安石在这强烈的震惊中，霍地挺身跃起，突然又倒在软榻上。他的老毛病偏头疼骤然发作，“啊”的声，双手紧紧抱住头颅。
书房片混乱。
夫人吴氏扑上前去，扶住满头冷汗咬牙呻吟的丈夫，吩咐儿子王雱速去卧室取药。
辛辛苦苦而闯了祸的吕嘉问，不知王安石何至于此，惶恐地瞪大双圆目。
王雱很快从卧室里取回药来，是小瓶浅红色药汁。吴氏接过药瓶，熟练地把药汁滴入丈夫的左ุ鼻孔。人们都紧ู张地注视着王安石的反应。
这瓶药汁，是皇帝赵顼年前特意赐给王安石的禁中之药。据说是用新鲜萝卜取自然汁与少许生龙脑调治而成，对治疗偏头疼病有奇效。用法是：偏左疼滴入右鼻孔；偏右疼，滴入左鼻孔。
皇上赐的药果然有效，王安石长长地舒了口气，疲惫地吁了声，头疼缓解了。他向人们挥了挥手，示意大家离去。谢景温吕嘉问王安国王安礼相继退出书房。王雱请求留下来照顾父亲，王安石摇头，王雱也离开了。王安石闭着眼睛轻轻握住夫人吴氏的手。
此时此刻，王安石的头脑异常清醒，思路异常清晰，而且敏捷自信。
司马光登上执政权位之日，就是“变法”夭折之时。因为司马君实的“固执”和自己的“执拗”并无二致，只是表现形式不同罢了。年轻皇帝对司马君实的信任，也会像年来信赖自己样，甚至会有过之的。这样来，朝政又要走回头路了，这是断乎不可的！
在现时这样的情势下，既不可“相持”，也不可“退却”。若继续与皇上“相持”，势必把皇上推向司马光边。若引咎“匡正缺失”，势必助长君实子瞻之谬。现时，唯的出路在于“进攻”，用“进攻”摆脱被动。
王安石在深入地思索着“进攻”的合理处。此时的“进攻”，用常理来看是危险的，但在年轻皇帝犹豫未决的特殊情况下，“进攻”却是比较安全的。因为此刻๑皇上的思绪已๐陷入紊ฐ乱，依从的不再是缜密的思维，而是时意气。
王安石决定“进攻”了。并决定直接向皇上“进攻”！只要征服了这个年轻的手握生杀权柄的皇上，切忧虑都将从根本上消除。当然，这个“进攻”如果失败，自己腔的抱负都将毁灭殆尽，甚至失去性命，罪及家庭。毁灭吧，什么เ也不留地毁灭吧！自己的生和“变法”的切，只能留给后来者去评说了。
王安石的神情突然变得异样的庄严，不停转动的眸子突然变得异样的明亮和犀利，连面颊上早已松弛的肌肉似乎也骤然绷紧了。他像个ฐ胆大包天的猎手，心神专注地围绕着皇帝赵顼这条“龙”，在思谋捉法
吴氏当然不知此刻王安石心底在想什么。但她看得出，丈夫已经摆脱了病痛，又恢复了原有的活力。她不愿干扰丈夫的思索，只是默默地凝视着。
“人们都视丈夫是个怪人。哪里怪啊？他和常人样，有着双眼睛，只是大了些，亮了些，睁着的时候多，闭着的时候少，对天下悲哀之状，不愿视而不见罢了。他和常人样。有着张嘴巴，只是大了点，薄了点，谔谔的时候多，诺诺的时候少，对朝廷因循之状，不愿故作哑巴๒罢了。他和常人样，有着颗头颅，只是额头宽了些，脸色黑了些，思索ิ的时候多，宁静的时候少，对天下兴亡之事，不愿安于现状罢了。这有什么怪？不怪而怪？可见人生在世，还是少看少说少想为好！也许人的眼睛该蒙上黑巾，人的嘴巴该堵上棉团，人的头脑该灌满泥沙，眼不见口不语脑不思，天下就不会有怪人怪事出现了。
“人们都嘲笑丈夫‘衣臣虏之ใ衣，食犬彘之食’。何其刻薄而有趣啊！是的，丈夫食不厌粗，餐不品味，饱腹为安；衣不求锦，破不知补，污不知换，这不，今天刚换上的长袍，又沾上了几滴油渍，真叫人操心！可有谁知道，正是丈夫这颗食不厌粗衣不求锦的心，保持了他几十年来对学业的专注，成就了他为ฦ天子为天下的政绩。现时的风习，人都图有个华丽的外表，尤其在这繁华的京都，衣着是标志，是幌旗，是身份，是财产权力的象征，是吓人压人夺人的虎皮。丈夫是该有几件像样的‘行头’了。唉，做妻子的疏ຕ漏和懒惰，使丈夫遭受这样的嘲弄，心里有愧啊！看来，自己老了，无用了，该有个新人儿为丈夫的生活操劳了
“人们都责怪丈夫生性‘执拗’。言之不诬啊！这种‘执拗’，在家人亲朋之间，曾惹出过多少抱怨和不快。这种‘执拗’，在达官豪门之中，曾种下了多少仇恨和不满。这种‘执拗’，现时竟然和至高无上的皇上较起劲来。苦命的人啊，你为什么屡屡碰壁而不知悔改呢？这是为什么เ啊？难道与你头上长的三个发旋有关吗？老者说：头顶三个旋，生性要改难。你这种可怕的‘执拗’，可真是无可救药了”
突然，王安石推开夫人吴氏的手跃而起，神情肃穆，自言自语：“权位可以不争，‘变法’却不能不争啊！”
王安石感慨而激动地对妻子说道：“现时，流俗猖狱，天心游曳于阴阳之ใ间，‘变法’命运危在旦夕。我要再次夜间福宁殿，拼死抗争，以挽回天心。夫人，请为我更衣送行！”
吴氏知夫君这阵思谋已定，定则ท必行。她起身点头，正要离开，阵萧萧的马啸声在府郧门前腾起，于沉寂的深夜显得格外凄厉疹人。吴氏不自主地停住了脚步。接着，阵急促的脚๐步声沿着走廊传来，儿子王雱惊慌地推门而入：“阿爸，大内宦侍带领队禁军进入客厅，传谕皇上旨ຈ意，召阿爸立即进宫！”
吴氏惊遵，“啊”的声跌坐在软榻上，面色苍白，心儿下狂跳不止。
王安石此刻异常镇定了，低声询问儿子：“宦侍还说了些什么？”
王雱忙答：“除‘上召立即进宫’句话外，别无它语。”
“宦侍态度如何？”
王雱上前步，悄声又答：“冷漠阴沉，大异于往日。”
吴氏忍耐不住，声音悲怆而绝望，低呼：“迟了，晚了，天心难回了”“
王安石骤然发作，大声呐喊：“不！天日高照，天心无私，天下大事，不能ม如此儿戏啊！”说完，不及更衣，大步向书房门口走去。
夫人吴氏高喊声“相公”，挣扎站起，扑向丈夫，步急心切，险些跌倒，被儿子王要扶住。
王安石停步于门口，转过身来，刹้那ว间神情樵摔了许多。他深情地望着强忍悲痛的妻子，声音颤抖地叮嘱儿子：“男儿，好好看护你的母亲。夫人，天心无私，你放心地等着我！”他不等夫人回答，急忙转身，大步跨出了书房。
篇二十福宁殿
王安石用霹雳般的“进攻”和师长般的教训，征服了年轻的皇帝赵顼在“梅枝雪水团龙茶”的飘香中ณ，王安石取得了更大的权力，开始了孤独的狂风骤雨般的战斗
正如王安石所猜测的，此刻的皇帝赵顼ึ，在福宁殿御堂里，在几盏金莲烛光的照映下，怀着杂乱ກ难理的心绪徘徊着，仍是犹疑不定。皇后坐在侧，目光不离地陪伴着痛苦的皇上。
唉，岁月艰难啊，现时不再是臣子依着皇上转，而是皇上乞求于臣子了。
皇帝赵顼在徘徊中摇头叹息。叹息声悠长哀怨：“这是朕即位三年来最漫长的个夜晚啊！‘变法’年多来积累的种种难题，似乎必须在这个ฐ晚上理清。可是朕才智不足，精力疲惫，哪里寻得出头绪。在淑娴温顺的皇后面前，朕狼狈地在王安石司马光苏轼所营造的迷阵里穿行，既看不出陷阱在哪，也看不到出路在哪，似乎四周都是危险，却看不见危险之所在。啊，在这夜深人静中ณ，朕似乎隐约地听到种声音传来：”昏庸的帝ຓ王‘’无能的帝王‘’受制于臣下的帝王‘是祖宗的声音？是后人的声音？是黎民百姓的声音？还是朝廷百官的声音？唉，我朝大殿之上也是济济堂臣子，何故说话时多是鼓噪乌鸦，行事时却极少开路。先锋。’变法‘乃大宋必行之路，却唯有王安石人敢闯。王安石固然’执拗‘可气，但去了他还有何人可用？个’青苗法‘可缓，而’变法‘大局日不容迟滞。朕只有用那个’拗相公‘！可恨的王安石，朕派人专程请你入宫，你还要拒召抗旨吗？“
皇帝赵顼ึ略略加速了脚๐步。
“用尔绝不可信尔。朝政纷争的烟尘，将改变朕原有的单薄的脸皮，迫使朕舞弄帝王的权柄，探求‘权变’的奥秘。臣敢犯朕之ใ尊，朕将记住这笔帐！”
皇帝赵顼的脸突然浮出丝阴鸷。这神色过去从未有过，与那张年轻的脸极不相称，因而并不那ว么可怖，倒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