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确仆跪于地，头脑里片空白，太皇太后的机变戏弄了他，他已๐想不起如何抵制和反击。
这是悄悄地权力转移，王珪歇息了，蔡确明升暗降了，章惇失权了，司马光进入了中枢。“过阙入见”之诏，原是为司马光进入中枢建造的阶梯。
程颢对司马光十分敬重，忙执大礼请安，然后落坐而语：“先生，太师文老彦博司封郎中席老汝言朝议大夫王老尚荣卫州防御使冯老行己前日已๐赴京都致哀了。”
今天，程颢走进钓鱼庵，司马光似已๐知其来意，扶椅而起，高声相迎：“伯淳至矣，我不敢宁居了。”遂设坐斟茶以待。
突然，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闯进半山园，停落在半山亭下。江宁府衙役，“圣诏不过夜”地送来了皇帝赵顼对王安石上呈乞以所居园屋为ฦ僧寺并赐额札子的恩准谕示。
凄婉的绝唱！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景”是秋色肃杀征帆残阳六朝流水：“情”是“图画ฑ难足”对山川的热爱，“悲恨相续”对故国的怀恋。
元丰五年十月初，“永乐兵败”和皇帝ຓ赵顼病重卧床的消เ息，已在江宁街巷悄悄流传，失意的王安石，在江宁城外荒僻的半山园里，茫无所闻，仍在苦度着他“知世知梦无所求”的淡泊晚年。
王安石在苍凉孤独中ณ度着晚年“永乐兵败”的哀音化作惆怅的悔恨，“尧桀入梦”的探索ิ化作慷慨的低吟
歌声是激越的，唱出了“香英”们柱石撑天，巨เ船渡江的心底希冀，大宋还需要耄耋之臣啊！
歌声是凄凉的，歌伎们唱和着。唱出了“耆英”们遗情世外心在朝廷惆怅不快的心情。
入乡随俗，苏轼自觉已是黄州人了，他要借这个日子，答谢年来怜惜帮助自己的四邻乡亲，答谢年来与自己同流汗水苦力劳作的朋友学子，答谢年来指点自己筑园造屋耕种收获的潘分阝老等人，也为了告慰去年八月十二日为ฦ自己操劳病逝的任妈，便决定“热闹”场，结束“仕宦人生”坎坷的以往，开始“田舍翁”默默平静的生活。
元丰四年八月五日，是园输建成“雪堂”挂匾的日子。黄州民风古朴淳厚，有“日出”成典之说，似取“元复始”之ใ意，乡里相贺，同欢同乐，祝福主人有个吉祥的开端。
御堂的门“吱”的声被推开，同修起居注王安礼轻步走入，跪倒在御案前，叩头轻声禀奏：“臣同修起居注王安礼叩奏陛下，苏轼案，勘治入狱已逾两月，朝野震动，后宫惊傈，臣奏请陛下格外开恩，宽宥苏轼王诜，以恩市天下人心，以孝奉两宫皇太后”
庆寿宫大皇太后病情转重的消息也是入夜时分传进御堂的。太皇太后这次病倒，缘于御史台狱卒抄查驸马府公主ว寝居，姐姐贤惠公主哭诉于庆寿宫是直接的导因。皇室王公和朝廷百官借“抄查公主ว寝居”事对御史中丞李定的弹劾曾折腾了半个月之久ื，但太皇太后沉默着，皇太后沉默着岐王颢嘉ล王君页沉默着，连皇后也沉默不语。这沉默是对此案的依从？是对此案的不满？是场皇室纷争的酝酿？还是众叛亲离的冷漠？
“阿爸，儿不孝！浮躁自负，自作聪明，违背了父母的训诲，珐污了家风的清白，陷阿爸于不忠不义之中。凡愿自缚请罚，以满腔悔恨之血，洗涮自己这莫赎的罪愆。阿爸阿妈，儿愧对你们三十三年掬劳养育之恩，儿悔恨不及啊”
“阿爸，我恨吕惠卿的‘忌贤嫉才’，曾布被逐了，吕嘉问落职了，现时朝廷忠于‘变法’的人，已被吕惠卿剪ຘ除大半；我恨吕惠卿的‘贪读利’，现时‘变法’的声誉，已๐被吕惠卿败坏殆尽；我恨吕惠卿的‘结党营私’，现时谏院御史台的官员，几乎都成了吕惠卿的党羽。可我鬼迷心窍，以‘弄权’对付‘弄权’，以‘阴谋’反对‘阴谋’，铸成了‘弄权罔上’之罪。我与吕惠卿殊途同归，成了千古罪人，罪该万死啊！
苏轼伸手拿起张饼，阵猛嚼，大声赞誉：“香啊，二郎言之不诬，果然是香满齿唇！季璋，你尝尝看。”
任妈笑而应诺：“这就是二郎从齐州来信说的‘苞米饼子’，这是‘糊糊粥’”
苏轼搓手思索ิ起来。
小和尚思聪并不生气，亦无窘迫，话语坦然：“阿弥陀佛。我佛‘普渡众生’，但众生也不能置我佛之忧愁不悯啊！我佛‘慈悲为怀’，但施主也不能毫无慈悲之心！况且，苏公为ฦ女施主沐发浴ภ体，擦背濯足，均在山门之ใ外，我佛纵然‘春心动荡’，又将如何？苏公是聪明人，就不能想个ฐ变通的办法吗？”
美人零落依草木，志士憔悴守蒿蓬。
半开半谢荆棘中。
王安石对朋友的担忧尚未了却，对眼前纷争的根源尚未弄清，厄运却闯进了他的府邸。大内宦侍来到他的厅堂。传下了皇上的紧急谕旨——午时正点，在延和殿召见群臣。
天渐亮了，王安石合起钱塘集闭目沉思：“但诗中所透出的情景，都是子瞻凭空捏造的吗？若山村实情果真如此，这样的诗句，是有益于民有益于朝有益执权者的醒悟呢？还是有害于民有害于朝有害于执权者昏庸呢？诗经中的小雅，多是讽刺时政之作，因其讽喻得当，成了执权者自省自鉴的明镜，圣哲孔夫子编纂成集，与书。易礼乐春秋并列，成为历代学子必修的经典。屈原的离马蚤，盖自怨生，忧愁幽思，疾痛惨但，乃成千古不灭之绝唱。子瞻这些情挚而刺耳之音，未必不是现时之ใ诗经离马蚤。可孔子不世，人心不古，子瞻这疾痛惨但之作，人君重臣，又该怎么เ去读？怎么去解？怎么去评说呢？”
皇帝赵顼ึ在长时间沉默之后，终于抬起头来，从御案端拿起份文稿，望着中枢重臣，长长叹了声，怆然而语：“天久不雨，朕夙夜焦劳，奈何无才无德，‘上天示警’愈急，虽损膳自省，避殿自罚，仍不足以应天变。现唯有罪己下诏，广求直言。愿朕之中枢重臣，直言责朕，并遵诏颁行天下。”
皇帝赵顼ึ在运用皇权的收放予取上，已有了相当的经验，不再是三年前废黜众议，独尊王安石那ว么简单了。为了安抚怀有不同政见之臣，为了扩大自己施恩于天下的影响，为了借群臣之力牵制ๆ可能执拗抗衡的王安石，也为了给今后的收放予取留有回旋的余地，他决定接受翰林学士承旨韩维之谏，以“罪己自责”的方略，先放出点风声，对群臣作次测试。
赵顼厉声叱斥：“蠢才！问三不知，要你何用？”
“臣亦不明原委。”
苏轼就不同了。他是元月十七日接到“通判ศ杭州”的诏令的，因妻子王闰之生子尚未满习俗的四十天，而任妈又卧病在床，实在无法拖家远行，承蒙驸马王诜帮助，讨得了皇帝ຓ句“缓日成行”的法外施恩，故而拖延至今。
因为有去年十二月中旬ຒ的“出知永兴军”之行，其妻张氏已于年前腊ຘ月下旬带着女婢仆役返回涑水老家。书局已于前几日移至洛阳。其子司马康去年中ณ进士后，已获皇帝恩准除到国子监听讲外，进入书局做案头事务。此时，司马光身边除了留守房舍的老仆吕直外，只有随从的两ä个仆役。皇帝ຓ既免于“朝辞进对”，就不必在京都停留แ了。他随即请大内宦侍转禀皇帝ຓ，他将于三日内前往洛阳赴任。“朝臣典范”司马光，在反来复去的贬逐中也是“典范”！
任妈喃喃说道：“这样个ฐ只会画ฑ画的闷葫芦，也要遭贬啊”
望着文同的背影，苏轼说不出句话来。
吕嘉问出卖了老祖父，吕公著随即被罢了御史中ณ丞之职，贬到邓州去了。人们呼吕嘉问为“家贼”，终世为ฦ士大夫所鄙视。
皇帝赵顼被吕公著逗笑了。他没有计较吕公著的失态，从宦值手里接过转呈的弹劾奏表，笑着说出了两个字：“退朝！”
寒风呼号，拍打着垂落的竹帘。盆炭火，温暖着宽敞的屋宇。歌使倩楚坐在窗前，轻抚古筝。
也许巧合，此时苏轼的书房里，亦悠悠回荡着缕筝声。
王安石禁不住声叹息。近时期以来，随着反对“变法”声音的消失，自己้周围的人互相间的不和渐渐公开暴露出来了。章惇不满曾布，曾布不满惠卿。平市不是“制置三司条例司”中人，与吉甫职责上毫无牵扯，也相互仇视。唉，场争斗中止，对手暂时散去，胜利者便相互厮杀，真是不可理喻的荒唐！如此下去，这场惊天动地的“变法”，不是毁于司马君实即将提出的挑战，而是要毁于变法者的相残了。王安石心头搐溺，灵犀顿然开窍，个对付司马光奏表的方แ案闪现在心头：正视司马君实提出的忠告吧！“变法”这场如此巨เ大的变革，不可能不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偏误。“均输法”推行中ณ出现的“官商勾结”，“青苗法”实施中出现的“抑配贷款”，御史谏官被逐后朝廷里出现的“唯唯诺诺”，自己้何尝不知？只是时无暇顾及罢了。该是认真对待的时候了。
王雱见父亲沉默不语，低声提醒父亲：“二叔近来的情绪极坏。吉甫吕惠卿叔今天入夜来访，询问父亲去处，二叔不仅拒而不答，反而请求吉甫叔今后少来干扰，使吉甫叔时十分尴尬。阿爸，你也该劝劝二叔了。”
百官之后，诸国使者拥马向前。大辽使者着紫色窄袍，戴后檐尖长莲叶状金冠，神情沉稳若思；西夏使者着绯色短装窄服，盘发束丝，神情桀骛狂妄；高丽ษ使者着白色宽服，形同唐装，神情谦和可亲；回鹘使者着白色长袍，以白锦缠头，神情欢愉爽朗；于阗使者长髯高鼻，着金丝花袍，戴小金花毡笠，神情欣喜若狂；大理大食真月葛使者，均着蓝色短衣，椎髻乌巾，神情真诚亲切；三佛齐使者着黑衣，上绣佛面，黄巾缠头，神情质朴坦然。他们目不暇接地为御街两ä侧迎面而来的菊花而惊喜赞叹，而喁喁私语。
皇帝皇后之后，王安石吕惠卿曾布章惇率领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馆阁的官员，并排四列ต随行护驾。他们均着蓝ณ色朝服，乘๖黄|色坐骑。王安石神情略显矜持。
苏轼魂归正位，回答说：“前日子厚来访，谈及介甫谕示馆阁议变更科举考试之事，我曾随口打趣：”通晓诗赋有何不好？介甫不也是从诗赋中选拔出来的吗？‘“
苏辙忙问：“什么事情？”
篇四王安石府邸
王安石大笑，随即拿起新写的诗作彼狂交给王雱：“今夜厅堂议事，当以乐班演唱此诗开场，以庆祝‘变法’开始！”
此时，王安石得以面君，跪拜在新皇帝面前。
仁宗平庸，英宗短命，赵顼即位，时机终于来了。
范纯仁紧谏不移：“公如此，以是使人不得言尔，若欲媚公以为容悦，何如少年合王安石以速富贵！”
司马光心头震，忿色稍敛。
苏轼神情自若，笑语司马光：“公记否？二十年前，魏国公韩琦为相，建议于陕西成立义แ勇，公时为谏官，极言不便，争之ใ甚力，魏国公曰：”吾在此，君无忧‘。公不为屈，曰：“光终不敢奉信，恐相公亦不敢自信耳！’魏国公怒斥：”君何相轻之甚啊！‘公直言而答：“相公在此可也，万他人在此如何？’魏国公默然乃ี止。司马公今居此位而为相，亦似魏国公不许苏轼尽言。”
司马光了解苏轼，口无遮拦，出话图快，不计影响，他望着苏轼笑而无奈：“苏子瞻，毕竟是苏子瞻啊，光谢罪矣。”
恰在此时，知开封府蔡京急急走进政事堂，把份奏表呈于司马光。
蔡京，字元长，福建仙游人，时年三十九岁，熙宁三年进士，因拥护王安石变法而累迁至知开封府，其人聪颖机敏，善言词，行事果敢。熙宁变法，附王安石；王安石罢相，附吕惠卿；吕惠卿遭贬，附章惇。司马光去年再起，殷勤恭趋，亦得司马光赏识。
司马光打开蔡京的奏表阅览：得复差役旨ຈ，依敕令而行。委逐府县官吏看详，群情踊跃；布之ใ城乡，黎庶欢腾；诵圣母陛下皇帝陛下之ใ恩，颂朝廷“革故鼎新า”之ใ政。
五日之内，募役尽废，差役倡行，现京郊两县，已差千余人充役
司马光大喜，霍然起立，面向与会重臣，亲自诵读蔡京的奏表，以蔡京的闻风而动政绩卓著激励同僚。然后庄严宣布：“圣诏如日悬中天，上合天心，下符民愿，若朝臣人人若元长之ใ勤劳奉公，何患‘差役法’之不行。”
吕公著刘挚王岩叟朱光庭等群起而欢，向蔡京祝贺。
苏轼却不合时宜地又发出声哀叹：“离奇的岁月，荒唐的岁月！今日蔡京之于司马君实，亦如当年王广渊之于王安石啊！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官场的必然？”
蔡京望着苏轼隐忍微笑着。
王岩叟吕公著刘挚朱光庭向苏轼投去了猜疑和冰冷的目光。
篇十八江宁乌衣巷秦淮小宅
“刑é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病榻上槁骸残息的王安石星光下“目视失明”的遗言北山墓地年年不灭的清冷绝唱
司马光“革故鼎新”的风暴，从京都兴起，日益强劲凶猛地卷向全国，埋葬着“熙宁变法”，埋葬着个理想失落的时代。这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历史的嘲弄？身居江宁的王安石，在历史的惩罚中病倒了。
元祐元年四月五日黄昏，随着定林寺隐约的暮鼓声传来，江宁秦淮河上绮丽锦绣的游舸花舟，先后张扬起“六朝金陵遗风”的豪华竞逐，酒旗凌空，灯火灿烂，琴瑟交鸣，流觞飞盏，妩媚婉转的欢歌笑语铺张于河面。商女们不知哀愁的后庭遗曲，伴奏着“革故鼎新”的翻天覆地。
在秦淮河北岸乌衣卷座狭窄的小宅里，柴门紧ู闭，片沉寂。庭院里，用松枝株条支架的棚宇，枯萎低垂。棚宇上攀绕而起的酴酉糜花牵牛花，藤叶绿暗。棚宇下张青藤坐椅，孤零零呈现着失落的悲哀。间昏暗的寝居里，盏泪烛颤抖着，烛光照映着床榻上槁骸残息的王安石。他仰面而卧，危疾垂衰，面色灰黄，双目深陷，神志昏眩，气息奄奄，生命已确实接近尽头，连诊病的医生也哀叹离开了。床榻侧的桌案上，摆置着妻子吴氏和“燕尔婵娟”赶制的寿衣寿帽寿袜寿鞋，凄凄惨惨地等待着“那个”时辰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