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恺漫画》1代序
原载于《我们的六月》
孙先生自己说这本书是记述“人类的大生命分配于他的式样”的，我们且来看看他的生命究竟是什么式样？世界ศ上原有两种人：一种是大刀阔斧ร的人，一种是细针密线的人。前一种人真是一把“刀”，一把斩ล乱麻的快刀！什么纠纷，什么葛藤，到了他手里，都是一刀两ä断ษ！——正眼也不去瞧，不用说靠他理纷解结了！他行事只看准几条大干，其余的万千枝叶，都一扫个ฐ精光；所谓“擒贼必擒王”，也所谓“以不了了之”！英雄豪杰是如此办法：他们所图远大，是不屑也无暇顾ุ念那些琐细的节目！蠢汉笨伯也是如此办法，他们却只图省事！他们的思力不足，不足剖析入微，鞭辟入里；如两个ฐ小儿争闹，做父亲的更不思索，便照例每人给一个耳光！这真是“不亦快哉”！但你我若既不能为英雄豪杰，又不甘做蠢汉笨伯，便自然而然只能企图做后一种人。这种人凡事要问底细；“打破沙缸问到底！还要问沙缸从哪里起？”他们于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从前人将桃核雕成一只船，船上有苏东坡，黄鲁直，佛印等；或于元旦ຆ在一粒芝麻上写“天下太平”四字，以验目力：便是这种脾气的一面。他们不注重一千一万，而注意一毫一厘；他们觉得这一毫一厘便是那ว一千一万的具体而微——只要将这一毫一厘看得透彻，正和照相的放大一样，其余也可想见了。他们所以于每事每物，必要拆开来看，拆穿来看；无论锱铢之别，淄渑之ใ辨，总要看出而后已๐，正如显微镜一样。这样可以辨出许多新า异的滋味，乃是他们独得的秘密！总之，他们对于怎样微渺的事物，都觉吃惊；而常人则ท熟视无睹！故他们是常人而又有以异乎常人。这两种人——孙先生，画家，若容我用中ณ国画ฑ来比，我将说前者是“泼笔”，后者是“工ื笔”。孙先生自己是“工笔”，是后一种人。他的朋友号他为“细磨细琢的春台”，真不错，他的全部都在这儿了！他纪念他的姑母和父亲，他说他们以细磨细琢的工ื夫传授给他，然而他远不如他们了。从他的父亲那里，他“知道一句话中ณ，除字面上的意思之外，还有别的话在这里边，只听字面，还远不能听懂说话音的意思哩。”这本书的长处，也就在“别的话”这一点；乍看岂不是淡淡的？缓缓咀嚼一番๘，便会有浓密的滋味从口角流出！你若看过瀼瀼的朝露，皱皱的水波，茫茫的冷月：薄薄的女衫，你若吃过上好的皮丝，鲜ຒ嫩的毛笋，新制ๆ的龙井茶：你一定懂ฦ得我的话。
但可爱的正是这个ฐ“自己”，可贵的也正是这个“自己”！
另有许多人想，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แ。这个ฐ保你没错儿。北平寻常提到เ江苏菜，总想着是甜甜的腻腻的。现在有了淮扬菜，才知道江苏菜也有不甜的；但还以为ฦ油重，和山东菜的清淡不同。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上桌子常教你腻得无可奈何。扬州ะ菜若是让盐商家的厨子做起来，虽不到山东菜的清淡，却也滋润，利落，决不腻嘴腻舌。不但味道鲜ຒ美，颜色也清丽悦目。扬州ะ又以面馆著名。好在汤味醇美，是所谓白汤，由种种出汤的东西如鸡鸭鱼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汤，就是一味鸡汤，倒并不出奇。内行的人吃面要“大煮ุ”；普通将面挑在碗里，浇上汤，“大煮ุ”是将面在汤里煮ุ一会，更能入味些。
沿河最著名的风景是小金山，法海ร寺，五亭桥；最远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们是知道的，小金山却在水中ณ央。在那ว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错——可是我还不曾有过那样福气。“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这儿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ร寺有一个ฐ塔，和北海的一样，据说是乾隆皇帝ຓ下江南，盐商们连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这个塔；但还有一桩，你们猜不着，是红烧猪头。夏天吃红烧猪头，在理论上也许不甚相宜；可是在实际上，挥汗吃着，倒也不坏的。五亭桥如名字所示，是五个亭子的桥。桥是拱形，中ณ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参差相称；最宜远看，或看影子，也好。桥洞颇多，乘小船穿来穿去，另有风味。平山堂在蜀冈上。登堂可见江南诸山淡淡的轮廓；“山色有无中ณ”一句话，我看是恰到好处，并不算错。这里游人较少，闲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闲寂胜。从天宁门或北门下船。蜿蜒的城墙，在水里倒映着苍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撑过去，岸上的喧扰像没有似的。
北方和南方แ一个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แ无水而南方有。诚然，北方แ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决了堤防，但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ร和颐๖和园虽然有点儿水，但太平衍了，一览而尽，船又那么笨头笨脑แ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扬州的夏日，好处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称为“瘦西湖”，这个ฐ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这样俗”，老实说，我是不喜欢的。下船的地方แ便是护城河，曼衍开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这是你们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还有许多杈杈桠桠的支流。这条河其实也没有顶ะ大的好处，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静，和别处不同。
“人们除了相贼，
便是相需着玩偶罢了。”
所以
“我是不愿意那ว相贼的敌视我，
但也不愿利用的俳优蓄我；
人生旅๓路上这凛凛的针ฤ棘，
我只愿做这村里的一个生客。”
看得世态太透的人，往往易流于玩世不恭，用冷眼旁观一切；但作者是一个火热的人，那样不痛不痒的光景，他是不能ม忍耐的。他一面厌倦现在这世界，一面却又舍不得它，希望它有好日子；他自己虽将求得“毁灭”的完成，但相信好日子终于会到来的，只要那些未衰的少年明白自己的责任。这似乎是一个思想的矛盾，但作者既自承为ฦ“羸疾者”“颠狂者”，却也没有什么了。他所以既于现世间深切地憎恶着，又不住地为ฦ它担忧，你看他说：
“我固然知道许多青年，
受了现代的苦闷，
更倾向肉感的世界！
但这漫无节制ๆ的泛滥过后，
我却怀着不堪隐忧；
──纵驰！
──衰败！
这便是我不能ม不呼号的了。”
这种话或者太质直了，多少带有宣传的意味，和篇中别ี的部ຖ分不同；但话里面却有重量，值得我们几番地凝想。我们可以说这寥寥的几行实为ฦ全篇的核心，而且作诗的缘起也在这里了。这不仅我据全诗推论是如此，我还可以请作者自己为ฦ我作证。我曾见过这篇诗的原稿，他在第一页的边上写出全篇的大旨，短短的只一行多些，正是这一番意思。我们不能ม忽视这一番意思，因为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实在是真能爱这世界的，他实在是真能认识“生之ใ尊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