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我动身的日子，火来送我。我们在四马路上走着，从上海谈到文学。火是个深思的人。他说给我将着手的一篇批评论文的大意。他将现在的文学，大别为四派。一是反语或冷嘲；二是乡村生活的描写；三是的描写；四是所谓社会文学，如记一个ฐ人力车夫挨巡捕打，而加以同之类。他以为这四种都是pettyurgeisie1的文学。一是说说闲话。二是写人的愚痴；自己้在圈子外冷眼看着。四虽意在为prletaທriat说话，但自己的阶级意识仍脱不去；只算“政施仁”的一种变相，只算一种廉价的同而已。三所写的颓废的心，仍以urgeisie的物质文明为背景，也是pettyurgeisie的产物。这四派中ณ，除第三外，都除外自己้说话。火不赞成我们的文学除外自己้说话；他以为ฦ最亲切的还是说我们自己的话。至于所谓社会文学，他以为竟毫无意义可。他说，urgeisie的灭亡是时间问题，pettyurgeisie不用说是要随之而去的。一面prletariaທt已๐渐萌芽蠢动了；我们还要用那养尊处优，丰衣足食自然是比较的说法之馀的几滴眼泪，去代他们申诉一些浮面的，似是而非的疾苦，他们的不屑一顾，是当然。而我们自己已在向灭亡的途中，这种不干己的呼吁，也用它不着。所以还是说自己的话好。他说，我们要尽量表现或暴露自己的各方面；为图一个新า世界早ຉ日实现，我们这样促进自己้的灭亡，也未尝没有意义的。“促进自己้的灭亡”，这句话使我竦然；但转念到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的时候，我又爽然自失。与火相别一年，不知如何，他还未将这篇文写出；我却时时咀嚼他那末一句话。
我知道这种心的起原。春间北来过上海时，便已下了种子；以后逐渐育，直至今日，正如成荫的大树，根株蟠结，不易除去。那时上海还没有革命呢；我不过遇着一个ฐ电车工ื人罢工的日子。我从宝山路口向天后宫桥走，街沿上挤挤挨挨满是人；这在平常是没有的。我立刻觉着异样；虽然是晴天，却像是过着梅雨季节一般。后来又坐着人力车，由á二洋泾桥到海宁路，经过许多热闹的街市。如密云似的，如波浪似的，如火焰似的，到เ处扰扰攘攘的行人；人力车得委婉曲折地穿过人丛，拉车的与坐车的，不由你不耐着性儿。我坐在车上，自然不要自己้挣扎，但看了人群来来往往，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地移动着，不禁也暗暗地代他们出着力。这颇像美国式足球战时，许多壮硕的人压在一个人身上，成了肉堆似的；我感着窒息一般的紧张了。就是那天晚上，我遇着郢。我说上海到เ底和北京不同；从一方面说，似乎ๆ有味得多——上海ร是现代。郢点点头。但在上海ร的人，那时怕已๐是见惯了吧；让谛知道，又该说我“少见多怪”了。
这时已听到劈劈拍拍的枪声了；我生平是第一次听枪声，起初还以为ฦ是空枪呢这时已๐忘记了看见装ณ子弹的事。但一两分钟后，有鲜红的热血从上面滴到我的手背上、马褂上了，我立刻明白屠杀已๐在进行！这时并不害怕，只静静的注意自己的运命，其余什么เ都忘记。全场除劈拍的枪声外，也是一片大静默，绝无一些人声；什么“哭声震天”，只是记者先生们的“想当然耳”罢了。我上面流血的那ว一位，虽滴滴地流着血，直到เ第一次枪声稍歇，我们爬起来逃走的时候，他也不则ท一声。这正是死的袭来，沉默便是死的消息。事后想起，实在有些悚然。在我上面的不知是谁？我因为不能动转，不能看见他；而且也想不到看他——我真是个ฐ自私的人！后来逃跑的时候，才又知道掉在地下的我的帽子和我的头上，也滴了许多血，全是他的！他足流了两分钟็以上的血，都流在我身上，我想他总吃了大亏，愿神保佑他平安！第一次枪声约经过五分钟็，共放了好几排枪；司令的是用警笛；警笛一鸣，便是一排枪，警笛一声接着一声，枪声就跟着密了，那警笛声甚凄厉，但有几乎一定的节拍，足见司令者的从容！后来听别ี的目睹者说，司令者那ว时还用指挥刀指示方向，总是向人多的地方射击！又有目睹者说，那ว时执政府楼上还有人手舞足蹈的大乐呢！
好了，我也该下桥去了；春晖中学还没有看见呢。弯了两个弯儿，又过了一重桥。当面有山挡住去路；山旁只留着极狭极狭的小径。挨着小径，抹过山角，豁然开朗；春晖的校舍和历落的几处人家，都已在望了。远远看去，房屋的布置颇疏散有致，决无拥挤、局促之ใ感。我缓缓走到เ校前，白马湖的水也跟我缓缓的流着。我碰着丏尊先生。他引我过了一座水门汀的桥，便到了校里。校里最多的是湖，三面潺潺的流着；其次是草地，看过去芊芊的一片。我是常住城市的人，到了这种空旷的地方แ，有莫名的喜悦！乡下人初进城，往往有许多的惊异，供给笑话的材料；我这城里人下乡，却也有许多的惊异——我的可笑，或者竟不下于初进城的乡下人。闲少叙，且说校里的房屋、格式、布置固然疏落有味，便是里面的用具，也无一不显出巧ู妙的匠意；决无笨伯的手泽。晚上我到几位同事家去看，壁上有书有画，布置井井，令人耐坐。这种形正与学校的布置，自然界的布置是一致的。美的一致，一致的美，是春晖给我的第一件礼物。
他现在死了！他的朋友告诉我他的死信的时候，真使我失惊：这样一个有为的青年，竟这样草草完了他的一生！生死的道理，真是参不透的么เ？
但他的病来得这样快，只腹痛了两ä日，一切便都完了！他死在江苏阜宁县城；他家在离城很远的乡下。没有和家人见一面，他便撒了手，阜宁是个ฐ偏辟的地方แ，只有几个不中用的医生。他的病，没有人知道名字；他便这样糊里糊涂地死了。
他家本可勉强过活；但他一读书，便不得不负债了。他独自挣扎着，好容易才得到大学待了一年。他实在不能ม支持下去了，只得忍了心休学，想做点事，积些钱，过一年再来；他自己和我们，谁会想到เ他永远不能再来呢？
但若仍在清华，而不去办那一身兼编辑、校对、行的报纸，或许不会有这样的病吧？就有，也不至于不可救吧？他在清华病过两ä三个ฐ月，后来似乎ๆ好了。这回或是复的旧ງ病，或是袭来的新า病，无论如何，他若不在那ว样偏僻的地方แ，我们的希望总要多些。
他这几年的日子真不好过。他家因他受累，他不能不时时感到自己้的责任；一面还得为自己张罗着。而家乡的形。他也十二分关心。他曾经使得绅士们不安，他们恨他，直到现在。
这种种引导他到死路上去，病或者只是一个最近的原因吧？我说生死的道理是参不透的，但他的生死却又似乎有些参得透的；所以更觉着可惜了。
他死后，他的朋友们告诉我他的一切；但他并不曾告诉过我什么，虽然我们是一个ฐ中学校里的先后同学。这见得他是能谨慎能忍耐的人，值得我们想念的。
198๖年月1้1้日作
原载于19๗8年月1日《清华周刊â》第9卷第号
白马湖
今天是个ฐ下雨的日子。这使我想起了白马湖；因为ฦ我第一回到白马湖，正是微风飘萧的春日。
白马湖在甬绍铁道的驿亭站，是个ฐ极小极小的乡下地方แ。在北方แ说起这个名字，管保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不知道。但那ว却是一个不坏的地方แ。这名字先就是一个不坏的名字。据说从前宋时？有个ฐ姓周的骑白马入湖仙去，所以有这个名字。这个ฐ故事也是一个ฐ不坏的故事。假使你乐意搜集，或也可编成一本小书，交北新า书局印去。
白马湖并非圆圆的或方方แ的一个湖，如你所想到的，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许多湖的总名。湖水清极了，如你所能想到เ的，一点儿不含糊像镜子。沿铁ກ路的水，再没有比这里清的，这是公论。遇到เ旱ທ年的夏季，别处湖里都长了草，这里却还是一清如故。白马湖最大的，也是最好的一个ฐ，便是我们住过的屋的门前那一个。那ว个ฐ湖不算小，但湖口让两面的山包抄住了。外面只见微微的碧波而已，想不到เ有那么เ大的一片。湖的尽里头，有一个三四十户人家的村落，叫做西徐岙，因为ฦ姓徐的多。这村落与外面本是不相通的，村里人要出来得撑船。后来春晖中学在湖边造了房子，这才造了两座玲珑的小木桥，筑起一道煤屑路，直通到驿亭车站。那是窄窄的一条人行路，蜿蜒曲折的，路上虽常不见人，走起来却不见寂寞，——尤其在微雨的春天，一个ฐ初到的来客，他左ุ顾右盼，是只有觉得热闹的。
春晖中学在湖的最胜处，我们住过的屋也相去不远，是半西式。湖光山色从门里从墙头进来，到我们窗前、桌上。我们几家接连着；丏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ฑ，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ຒ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白马湖最好的时候是黄昏。湖上的山笼着一层青色的薄雾，在水里映着参差ๆ的模糊的影子。水光微微地暗淡，像是一面古铜镜。轻风吹来，有一两ä缕波纹，但随即平静了。天上偶见几只归鸟，我们看着它们越飞越远，直到เ不见为ฦ止。这个ฐ时候便是我们喝酒的时候。我们说话很少；上了灯话才多些，但大家都已๐微有醉意，是该回家的时候了。若有月光也许还得徘徊一会；若是黑夜，便在暗里摸索ิ醉着回去。